烂泥，冰冷的烂泥，带着河底特有的腥气，糊满了林默的口鼻。
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天光扎进瞳孔，激得他一阵眩晕。不是实验室熟悉的日光灯，也不是出租屋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空。这是一片原始的、辽阔得令人心悸的苍穹，蓝得发沉，几缕破絮般的云挂在高处，纹丝不动。
窒息感汹涌而来，仿佛有千斤重的淤泥正死死压住他的胸膛。每一次试图呼吸，涌入鼻腔的只有冰冷、污浊、充满腐烂水草气息的泥浆。他想挣扎，西肢却像灌满了铅，沉甸甸地陷在黏腻的河泥里，只能徒劳地抽搐几下手指。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微弱的抽吸都带来肺叶灼烧般的剧痛。
要死了吗？刚从实验室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眼前一黑…再睁眼就是这地狱般的河底？
不！强烈的求生欲像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猛地一挣，右手不知碰到了什么硬物，是一块半埋在泥里的石头！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抠住石头的边缘，身体借着这一点可怜的支撑，向上顶起几分。
“哗啦！”浑浊的水面破开，一张年轻却写满惊恐的脸探了过来，沾满泥浆的头发糊在额前。
“小默？！小默你还活着！”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江淮口音。一只粗糙、布满冻疮裂口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林默还在泥里的胳膊，死命地往上拽。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是另一张同样年轻、同样被饥饿和劳苦折磨得脱了形的脸。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林默感觉自己像条被钓起的鱼，从死亡的泥沼里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肺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喷出腥臭的泥水，胸腔里火烧火燎。
他被两个瘦骨嶙峋的青年拖到了稍硬的河滩地上，瘫在那里，像条离水的鱼，只剩下抽搐的份儿。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却让他的心沉到了更深的冰窟。
浑浊的黄水汹涌奔腾，裹挟着断裂的树木、破烂的家具、甚至还有发白的牲畜尸体，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咆哮。河岸两边，是望不到尽头、衣衫褴褛的人。他们如同蝼蚁，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在元兵皮鞭的呼啸声和粗野的咒骂声中，将一筐筐沉重的河泥艰难地背上高耸的堤岸。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汗臭、泥腥，还有隐隐的血锈味。
这里是黄河大堤。不，是黄河决口后临时抢修的工地。
1351年。那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冰冷而清晰。元末。至正十一年。黄河夺淮入海，大决口。元廷强征十五万民夫，以重兵监押，开掘堵塞故道的淤泥，名为“变钞开河”。这就是点燃红巾军起义的导火索！
“小默！醒醒！别睡！”刚才第一个发现他的青年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林默认出他了，是邻居阿福，一起被强征来的苦力。
林默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阿福沾满泥巴的脸，扫过旁边另一个青年担忧的眼神，扫过自己身上那件破得露出肋骨的褐色麻布短褂，扫过那双被冻得青紫、磨出血泡的赤脚……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带着巨大的酸楚和麻木的绝望，强行涌入脑海。
林默，钟离县孤庄村人，十六岁。父，林老实，月前累死于河工。母，饥病交迫，前冬己亡。家，没了。他，一个等待被榨干最后一滴血肉的民夫。
他成了这个林默。
“阿…福…”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阿福松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刚才那段堤突然塌了，你被卷进去…吓死我们了！还以为你也…”
林默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骨头像散了架。就在这时，堤坝上方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元兵凶狠的呵斥和民夫压抑的惊呼。
“挖到了！挖到了！”
“石头人！是石头人！”
“只有一只眼！独眼石人！”
林默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堤岸新挖开的土坑里，几个民夫正费力地抬出一个沾满黄泥的东西。那东西轮廓粗陋，显然是一尊石像，最骇人的是它脸上本该是双眼的位置，只有一只巨大的、空洞的眼睛，正诡异地对着苍天。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阿福身边那个叫狗剩的青年，眼神呆滞地盯着那尊石像，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出了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谶语。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监工的元兵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一个满脸横肉的什长提着鞭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想偷懒？找死是吧！”他扬起鞭子，带着风声就朝最近一个盯着石像发呆的老民夫抽去。
“啪！”一声脆响，皮开肉绽。老民夫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干活！都给老子干活！”元兵什长咆哮着，鞭子再次扬起，这次对准了离石像最近的几个民夫，包括狗剩。
“狗剩！”阿福惊叫一声。
千钧一发之际，林默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了过去，一把将狗剩推开。那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在了他刚刚支起的后背上！
“呃！”剧痛让林默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栽倒。麻衣撕裂，一道狰狞的血痕瞬间浮现。
“娘的！还敢挡？”元兵什长一愣，随即暴怒，鞭子又扬了起来。
林默强忍着背后火辣辣的剧痛，猛地抬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麻木和惊恐，而是一种穿越了时空的、冰冷的洞悉。他死死盯着那个元兵什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大人！这石人…是祥瑞！天大的祥瑞啊！”
什长扬起的鞭子顿在半空，凶戾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祥瑞？放你娘的屁！什么鬼东西！”
林默指着那尊独眼石人，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大人请看！此石人虽只一目，却正应了‘天眼如炬，洞悉奸邪’！此乃上苍显化，昭示朝廷治河功成，扫荡妖氛！此等祥瑞出土，大人监工有功，正是祥瑞所归，岂非大吉之兆？若上报朝廷，大人必得重赏！”
他这一番话，夹枪带棒，又捧又吓。那什长不过是个粗鄙武夫，哪懂什么祥瑞不祥瑞，但“重赏”二字却像钩子一样挠在了心上。他狐疑地看了看林默，又看了看那尊在泥泞中显得格外诡异的独眼石人，再环视周围噤若寒蝉的民夫，脸上凶戾之气稍减，鞭子也缓缓放了下来。
“你…小子，读过书？”什长上下打量着林默，语气缓和了些。
林默忍着痛，微微躬身：“家父曾是村塾先生，略识得几个字。”他悄悄把“贫农之子”的记忆咽了回去。
“哼，算你小子有点见识。”什长又瞥了一眼石人，终究是利欲占了上风，“来人！把这…祥瑞，给我搬到工棚里去！小心点！谁敢碰坏了，老子扒了他的皮！”他指派了几个民夫，又转向林默，语气带着施舍，“你，看着点他们！弄干净点！回头老子自有计较！”
危机暂时解除。林默暗暗松了口气，后背的鞭伤却火辣辣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扶着狗剩和阿福站起来，走向那尊被民夫小心翼翼抬起的独眼石人。那空洞的独眼似乎正穿越泥泞，冷冷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这片即将被点燃的大地。
“小默…你…”阿福看着林默后背渗血的鞭痕，又惊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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