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红巾军营寨。
夜色深重，寒风卷过连绵的营帐，发出呜呜的呜咽。巨大的营区并未完全沉寂，远处偶尔传来巡逻兵单调的脚步声、伤兵压抑的呻吟，以及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但靠近西北角这片新兵营区，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朱重八蜷缩在营帐最边缘、紧挨着冰冷篷布的角落里。身上那件单薄的粗布短褂根本无法抵御江淮冬夜的寒气，冻得他牙齿格格打颤。腹中的饥饿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噬咬，一阵阵眩晕伴随着胃部的抽搐袭来。他紧紧抱着双臂，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体温，目光却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盯着营帐中央。
那里，一个小小的火塘里，几块木炭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几个穿着稍厚实些、显然是老兵的汉子围坐在火塘边，低声谈笑着，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粗陶碗。浓郁的、属于粟米粥的香味，混合着一点点咸菜的气息，如同最残酷的刑具，折磨着朱重八的神经。
分粥了。
一个伙夫提着桶进来，给每个人碗里舀上稀薄、但足以果腹的粥水。轮到朱重八这边时，那伙夫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忌惮，手里的勺子猛地一抖！
哗啦！
大半勺稀粥泼洒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小半勺浑浊的汤水，可怜兮兮地落入朱重八伸出的、那个边缘豁口的破陶碗里。几粒可怜的米粒沉在碗底，清晰可数。
“晦气！”伙夫低声嘟囔了一句，提着桶，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走向下一个。
营帐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火塘边的老兵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有人故意把喝粥的吸溜声弄得很大。角落里的新兵们大多麻木地低着头，捧着自己那份同样微薄、但至少比朱重八多的粥水，小口啜饮，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朱重八端着那只破碗，碗里那点可怜的汤水，映照着他自己扭曲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鸷。他看着碗底那几粒米，又看了看地上那滩被泼洒的、还在冒着微弱热气的粥水…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无尽屈辱和滔天怒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比在皇觉寺挨饿更屈辱！比在路上看到易子而食更愤怒！因为这里是军营！是他以为可以凭力气挣饭吃的地方！可在这里，他连一条狗都不如！只因为他这张脸！这张被所有人视为“凶恶”、视为“晦气”的脸！
“啪嚓！”
一声脆响！
朱重八手中的破陶碗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碎片西溅！那点可怜的汤水瞬间渗入冰冷的泥土！
整个营帐瞬间死寂！所有目光，惊愕、厌恶、恐惧、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朱重八身上！
朱重八猛地站起身！单薄的身体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凶戾的火焰疯狂燃烧，几乎要喷射出来！他死死盯着那个伙夫，又扫过火塘边那几个老兵，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老子的粥！！”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暴戾！“谁泼的？！给老子舔干净！！！”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那伙夫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想干什么？！造反吗？！你那点口粮，是…是上面定的！就这么多！谁让你长着一张…”
“啪！”
一声更加清脆响亮的耳光声，狠狠打断了伙夫的话！
不是朱重八动的手。
是火塘边，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但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年轻汉子。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刚刚从伙夫脸上收回。那伙夫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肿起，惊恐地看着出手的汉子。
“汤…汤头儿？”伙夫捂着脸，声音都变了调。
出手的汉子，正是汤和！郭子兴亲兵队的小头目，也是朱重八被“发配”到的这个什的首属长官！
汤和看都没看那伙夫，目光平静地扫过火塘边那几个变了脸色的老兵，最后落在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朱重八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带的什，口粮，按人头，足额。”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那个捂着脸的伙夫，“谁的手抖，下次，我就剁了谁的手。滚！”
那伙夫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营帐。
汤和这才转向朱重八，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和的、带着审视的冷静。他走到那个被打翻的破碗边，弯腰，捡起旁边一个相对完好的空碗（不知是谁的），走到粥桶旁。桶底还剩一点粘稠的锅底。他用勺子仔细地刮了刮，盛了大半碗明显比刚才浓稠得多的粥，又从一个瓦罐里夹了一小块咸菜疙瘩放在粥上。
然后，他端着这碗粥，走到依旧像石雕般僵立、眼中凶光翻腾的朱重八面前，将碗递了过去。
“吃。”汤和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平淡无波。
朱重八没有动。他死死盯着汤和递过来的碗，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汤和的眼睛。在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睛里，他看不到虚伪的施舍，看不到刻意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刚才那记耳光，只是拍死了一只扰人的苍蝇。
营帐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许久。
朱重八眼中翻腾的凶戾火焰，如同被冰水浇灌，一点点熄灭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枯瘦、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接过了那只粗陶碗。
碗壁传来的温热，透过冰冷的皮肤，微弱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没有说话，只是端着碗，一步一步，走回那个冰冷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浓稠的、散发着食物香气的粥。几滴浑浊的液体，无声地滴落在粥面上，溅起微小的涟漪。他猛地端起碗，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碗底闷闷地传出。
汤和默默地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角落里、肩膀耸动的背影，又扫了一眼营帐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没再说话，转身回到了火塘边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继续喝粥。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营帐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角落里那压抑到令人心碎的、无声的呜咽。
(http://qutxt.com/book/R1T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qutxt.com。趣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qu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