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红巾军帅帐。
巨大的牛皮帐篷内，灯火通明。粗大的牛油蜡烛插在黄铜烛台上，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着空气中缭绕的、混合着酒气和汗味的浑浊气息。帐内陈设粗犷，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一张巨大的虎皮交椅摆在正北主位。
郭子兴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虎皮交椅上，身上那件玄色貂裘大氅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半旧的锦袍。他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银酒杯，杯中是琥珀色的烈酒。方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红光，虬髯修剪整齐，眼神看似慵懒，偶尔开合间却精光西射，扫视着帐内分坐两侧的几员心腹将领。
“大帅，”一个身材魁梧、面皮黝黑、眼神凶悍的将领（孙德崖）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络腮胡子，声音洪亮，“探马回报，北面黄河工地那边，炸锅了！民夫反了！听说闹得挺大，烧了元狗的粮草兵器，连营盘都差点掀了！嘿嘿，这下够那些鞑子喝一壶的！”他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
另一个文士打扮、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李善长，此时尚在郭子兴麾下）捻着胡须，沉吟道：“大帅，此乃天赐良机！民夫暴动，元廷在淮北的兵力必然被牵制！我军正可趁势…”
“趁势个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了他。说话的是个坐在孙德崖下首、身形瘦削、眼窝深陷的将领（赵均用）。他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花生，眼皮都不抬一下，“十五万饿疯了的泥腿子，乌合之众！能顶什么用？元廷一道令下，几个千人队的铁骑就能把他们碾成齑粉！咱们现在掺和进去，除了惹一身腥臊，能捞到什么好处？”
他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嘴，嘎嘣嚼着，阴冷的目光扫过李善长：“李主簿，你是读书人，不懂打仗。这浑水，蹚不得。”
李善长眉头微皱，正要反驳。
“好了！”郭子兴将手中的银酒杯往旁边小几上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帐内瞬间安静下来。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不耐和掌控全局的威压。
“黄河那边的事，闹得再大，也是元狗头疼。”郭子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咱们濠州，眼下最要紧的，是盯紧张士诚那条盐狗！还有北边徐寿辉那帮装神弄鬼的！别让他们趁乱把手伸到老子碗里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孙德崖身上：“德崖，你的人马，给我钉死在东门！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赵均用，西边交给你，给老子看紧了！”
“是！大帅！”孙、赵二人连忙应诺。
郭子兴又转向李善长，语气缓和了些：“李先生，粮秣军械的事，你多费心。安抚流民，招募新卒，也要抓紧。乱世，人多，刀多，腰杆子才硬！”
“属下明白。”李善长躬身应道。
郭子兴满意地点点头，重新端起酒杯，靠在虎皮椅背上，目光投向帐外深沉的夜色，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黄河工地的滔天大火，在他眼中，似乎只是远处天际一抹无关紧要的、混乱的亮色。他郭子兴的棋盘上，落子自有章法，岂会被几颗溅起的火星乱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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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营区，夜寒刺骨。
朱重八蜷缩在营帐最边缘的阴影里，背脊紧贴着冰冷的篷布，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那碗浓稠的粟米粥早己化作热量，支撑着他冻僵的身体，却无法温暖他那颗被反复践踏、浸泡在冰水里的心。汤和那碗粥的温热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但伙夫鄙夷的眼神、老兵们无声的嗤笑、还有自己那张被视为“凶煞”、“晦气”的脸…如同冰冷的毒刺，一根根扎进他灵魂最深处。
他闭着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饥饿的钝痛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苦取代——那是尊严被碾碎、被当成垃圾践踏的屈辱！在这红巾军营里，他以为能凭力气挣口饭吃，结果发现自己连一条看门狗都不如！只因为他生就了这样一副爹娘给的皮囊！
凭什么？！
朱重八的牙齿在黑暗中咬得咯咯作响，枯瘦的双手在破旧的棉裤上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一股暴戾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在他胸中疯狂冲撞！他想冲出去，砸烂那个伙夫的脑袋！他想撕碎那些老兵嘲弄的嘴脸！他想…
“重八。”
一个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朱重八脑海中翻腾的杀意。他猛地睁开眼！
汤和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帐外透进来的微弱火光，将他完全笼罩在阴影里。汤和手里没拿武器，只提着一个粗陶水壶。
朱重八像一头受惊的孤狼，身体瞬间绷紧！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凶戾的火焰警惕地燃烧着，死死盯着汤和。他想站起来，身体却因为寒冷和紧绷而僵硬。
汤和没说话，只是把水壶递了过来。壶口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朱重八没动。他依旧死死盯着汤和，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屈辱和一种被看穿后的难堪。他不相信怜悯，尤其不相信这种毫无来由的“善意”。
汤和也没催促。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举着水壶，平静的目光落在朱重八那张在阴影中显得更加阴鸷凶悍的脸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奇特的兵器。
“恨？”汤和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朱重八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恨！”
“恨谁？”
“…都恨！”朱重八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咆哮，“恨这世道！恨元狗！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杂碎！恨…恨我这张脸！”最后一句，几乎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自厌和绝望。
汤和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安慰，也没有反驳。只是将水壶又往前递了递，几乎碰到了朱重八紧握的拳头。
“脸，爹娘给的。改不了。”汤和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想让人看得起，靠这个。”他用空着的左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又慢慢握成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
“在这地界，”汤和的目光扫过营帐内假装睡着、实则竖着耳朵的其他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要么，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等人丢你一口馊饭。”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地钉在朱重八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上，“要么，就亮出你的獠牙，让所有人怕你！怕到…不敢不给你饭吃！”
朱重八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汤和的话语，没有温情，没有鼓励，只有赤裸裸的、冰冷残酷的生存法则！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那点可悲的自怨自艾！
獠牙…怕…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流和滚烫的岩浆，同时在他胸中奔涌！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枯瘦、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接过了那只温热的水壶。
粗糙的陶壁传来的暖意，微弱却真实。他没有喝，只是紧紧抱着，仿佛抱着这乱世中唯一的一点温度。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汤和。眼中的凶戾火焰并未熄灭，却仿佛被投入了熔炉，淬炼掉杂质，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冰冷、更加…危险。
汤和看着朱重八眼中那蜕变的光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不再说话，转身，像一座移动的铁塔，沉默地走回营帐中央属于他的铺位，和衣躺下，很快发出均匀的鼾声。
朱重八抱着温热的水壶，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黑暗中，他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如同两点燃烧在深渊里的寒星，再没有一丝迷茫。他慢慢低下头，将脸贴在温热的壶壁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磨刀石摩擦般的低吼。
獠牙？那就亮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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