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红巾军新兵营区。
清晨的号角声嘶哑而冰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切割着冻僵的空气。寒风卷着雪沫，从营帐的缝隙里钻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营帐内弥漫着一股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浑浊气味。
朱重八蜷缩在角落里，背脊紧贴着冰冷的篷布，将自己缩成一团，像一块沉默的石头。那碗温热粥水的暖意早己消散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腹中重新燃起的饥饿火焰。他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仿佛在对抗着什么。
脚步声靠近。又是那个伙夫，提着沉重的粥桶，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源自汤和那记耳光）。他走到朱重八铺位前，勺子习惯性地一抖——哗啦！大半勺稀粥再次泼洒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小半勺浑浊的汤水落入朱重八伸出的破碗里。
伙夫的动作甚至比昨天更加敷衍和随意。他似乎笃定了这个长相凶恶的和尚新兵，在汤头儿不在的时候，只能再次像条丧家犬一样默默忍受。
营帐内，几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戏谑和麻木的漠然。
朱重八端着那只破碗，没有动。碗里那点可怜的汤水，微微晃动着，映照着他自己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刀削斧劈，线条僵硬得没有一丝表情。他低着头，长长的、沾满污垢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伙夫见他没像昨天那样暴怒砸碗，胆子似乎壮了些，撇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晦气玩意儿…”提着桶就要走向下一个。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朱重八动了！
不是暴起！不是怒吼！
他端着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仿佛一座压抑了千年的火山正在缓缓抬升！
他端着那碗几乎见底的稀汤，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伙夫。脚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营帐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连那几个假装睡觉的老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伙夫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猛地转过身！当看到朱重八端着碗，沉默地站在自己面前，那张被乱发半遮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冰冷的眼睛时，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你…你想干什么？”伙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色厉内荏地举了举手中的勺子，“滚回去！你的份例就这么多！”
朱重八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那伙夫的脸。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伙夫腰间——那里，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油腻腻的布口袋。一股浓郁的、属于咸菜疙瘩的独特咸香，正从那口袋里隐隐散发出来。那是给火塘边老兵加餐的份额。
在伙夫惊愕的目光中，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
朱重八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抢，而是将自己那只破碗里仅剩的一点浑浊汤水，慢慢地、一滴不剩地，倒在了伙夫脚前冰冷的泥地上！
“啪嗒…啪嗒…”
浑浊的汤汁溅开，在冻土上留下几块深色的污渍。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愤怒，没有任何屈辱，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冰冷！他伸出枯瘦的、沾满污垢的手指，指向伙夫腰间那个鼓囊的咸菜口袋。
他的声音不高，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挤出来的冰棱，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我的粥，喂了狗。”
“你的咸菜，拿来。”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营帐内，所有人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们看着那个沉默伫立、如同厉鬼索债般的枯瘦身影，看着他指向咸菜口袋的、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冰冷寒潭…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这比昨天那暴怒的咆哮更恐怖！这是一种无声的、却带着实质压迫感的…凶戾！
伙夫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他想呵斥，喉咙却像被堵住！他下意识地捂住腰间的咸菜口袋，仿佛那是最后的护身符。
朱重八没有再说话。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伸着手，指着他要的东西。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两把无形的匕首，穿透了伙夫所有的色厉内荏，首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伙夫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瑟瑟发抖。他终于明白了汤和那记耳光的真正含义——这不是一条可以随意踢打的野狗！这是一头被逼到绝境、随时可能暴起噬人的…饿狼！
“给…给你…”伙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他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咸菜口袋，如同丢弃一块烧红的烙铁，颤抖着塞到了朱重八伸出的手里！他甚至不敢看朱重八的眼睛，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提着粥桶，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个角落！
朱重八握着那个鼓囊的、还带着伙夫体温的咸菜口袋。粗糙的布面摩擦着他冻裂的手掌。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
他转过身，在所有人惊惧、复杂、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回自己那个冰冷的角落。他盘膝坐下，背脊挺得笔首，不再蜷缩。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条斯理地解开咸菜口袋的系绳，从里面掏出一块巴掌大小、油亮发黑的咸菜疙瘩。
他低下头，张开干裂的嘴唇，用森白的牙齿，狠狠地、用力地咬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在死寂的营帐内，如同惊雷般炸响！
他旁若无人地咀嚼着，吞咽着。咸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满足感。他吃得专注，吃得凶狠。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在咀嚼的间隙，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营帐内每一张或惊惧、或躲闪、或复杂难明的脸。
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几个刚才还带着戏谑眼神的老兵，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避开了那道冰冷的目光。角落里的新兵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朱重八咽下最后一口咸菜，将口袋仔细系好，塞进怀里紧贴胸口的位置。然后，他抱着膝盖，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营帐内，只剩下他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以及风雪拍打篷布的呜咽。
角落里，一个新兵悄悄捅了捅身边的人，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低得如同耳语：
“…喂…你觉不觉得…这新来的和尚…那眼神…像…像庙里的金刚，……要...要吃人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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