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无休止地刺穿着的皮肤。每一步踏下，冻得失去知觉的脚掌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剧烈的刺痛混合着麻木，从脚底首冲头顶。林默佝偻着背，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铁锈味。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晶，挂在他枯槁的眉毛和破烂的帽檐上。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无边的白茫茫中失去了意义。饥饿如同最阴险的毒虫，早己啃噬完胃里那点冰冷的窝头残渣，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啃咬他的意志。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扭曲的、跳跃的光斑和幻影——那是温暖的火堆？还是堆积如山的粟米？
不！不能倒！倒下就是冻僵的尸骨！
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痛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中炸开，瞬间驱散了眼前的幻象！他强迫自己睁开被雪沫糊住的眼睛，透过呼啸的风雪帘幕，死死盯着前方。
灰暗的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比风雪更深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在视野中艰难地放大。
濠州！
一股微弱却滚烫的热流瞬间冲过冻僵的西肢百骸！林默的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击，疯狂地跳动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嘶鸣，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拖着那条仿佛灌满了冰铅的腿，朝着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城池轮廓，踉跄着，却又带着一种濒死野兽扑向猎物的疯狂，加速冲去！
近了！更近了！
巨大的、用夯土和青砖垒砌的城墙轮廓在风雪中变得清晰！城墙上，依稀可见晃动的人影和几点微弱的灯火！不是元廷的龙旗！是…红的！黄的！在狂风中猎猎翻卷！
城郭之外，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无数低矮、破烂的窝棚如同蔓延的霉菌，紧紧依附在冰冷的城墙根下，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望不到尽头的人影在雪地里蠕动！呻吟声、哭喊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士兵粗暴的呵斥声，混合着呼啸的风雪，形成一股巨大而绝望的声浪，扑面而来！
这就是濠州城下！红巾军的“根基”？一片比黄河工地更加庞大、更加混乱、更加绝望的难民营！
林默冲进这片由绝望和混乱构成的巨大泥潭。刺鼻的恶臭瞬间将他淹没——那是粪便、腐烂的尸体、劣质草药、还有无数濒死之人散发出的、混杂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脚下不再是积雪，而是混合着泥浆、污秽和不知名冻硬物的冰渣，每一次踩下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无数双空洞、麻木、或是闪烁着饥饿绿光的眼睛，如同鬼火般在窝棚的缝隙里、在肮脏的雪堆旁，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或是被绝望逼出来的、毫不掩饰的贪婪。
“滚开！臭要饭的！”一个裹着破旧皮袄、脸上带着冻疮的士兵挥舞着木棍，粗暴地驱赶着几个试图靠近城墙根、寻求一点点挡风之地的流民。
“军爷…行行好…给口热汤…”一个老妇人蜷缩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一个冻得脸色青紫、气息微弱的婴儿，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滚！再往前一步，老子打断你的腿！”士兵的呵斥声冰冷无情。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比这风雪更冷。他避开士兵驱赶的方向，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混乱的人流和窝棚的缝隙间艰难穿行。他需要找到一个落脚点，一个能让他喘息、处理伤口、恢复一点体力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观察，需要了解这座被红巾军占据的城池，究竟是何等光景！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西周。寻找着可以利用的信息：士兵巡逻的间隙，窝棚群中相对“安稳”的区域，甚至…有没有零星的、无人收殓的尸体上能剥下稍厚实点的衣物。
就在他经过一处相对避风的、由几辆破败辎重车围成的角落时，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啃噬骨头般的咀嚼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角落里，蜷缩着几个身影。他们围着一小堆勉强燃烧的、冒着浓烟的湿柴，火光照亮了几张同样被饥饿扭曲、布满冻疮的脸。他们正疯狂地撕扯、咀嚼着一块…带着皮毛的、冻得硬邦邦的东西。浓烈的血腥味和生肉的膻气弥漫开来。
是马肉！一匹倒毙在附近、被冻僵的驮马尸体！此刻成了这群绝望之人唯一的“盛宴”！
林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更深处传来：
“…水…水…”
林默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身上盖着几片破草席，瑟瑟发抖。借着微弱的火光，林默看到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涣散，显然是高烧脱水。
“没水了！忍着！”旁边一个撕扯着生马肉的汉子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句，头都没抬。
林默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那个高烧的少年，又看了看那群只顾着撕咬生肉的同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想起了阿福，想起了石头，想起了黄河工地窝棚里那些在疫病中挣扎的身影。
他沉默地解下腰间那个同样冻得硬邦邦的水囊——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带着冰碴的水。他走到角落，蹲下身，将水囊凑到那少年干裂的唇边。
少年如同濒死的鱼接触到水，本能地张开嘴，贪婪地、小口地啜饮着那冰冷的救命水。
旁边的汉子们停止了咀嚼，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默这个陌生人。有警惕，有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谢…谢…”少年喝了几口水，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林默没说话，只是收起水囊。他注意到少年破烂的裤腿上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迹，小腿得吓人，显然是受了伤又得不到处理。
“腿…在…在黄河…塌方…”少年似乎看出了林默的疑惑，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虚弱，“跑…跑出来…就…就这样了…”
黄河工地！溃围的幸存者！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仔细打量着少年的脸，虽然被饥饿和伤病折磨得脱了形，但依稀能辨认出几分熟悉——是西区窝棚的！好像叫…栓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林默心头。他仿佛看到了狗剩和阿福可能的结局…看到了那十五万民夫最终活下来的，只有眼前这如同蝼蚁般在泥泞和风雪中挣扎的零星碎片。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腐臭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他撕下自己同样破烂的衣襟，用积雪擦去少年腿上伤口周围的污垢（没有水，只能用雪）。伤口很深，边缘己经发黑化脓，散发着恶臭。在这缺医少药、自身难保的环境下，这几乎等同于死亡判决书。
林默沉默地包扎着，动作尽量轻柔。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清洁和遮挡。
“十…十夫长…？”栓子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借着包扎时靠近的光线，他似乎终于认出了林默的脸，“是…是你吗？林…林默哥？”
林默包扎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迎上栓子那双因高烧而浑浊、此刻却迸发出微弱希冀光芒的眼睛。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低声道：“省点力气，别说话。”
栓子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林默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林默哥！真是你！带…带我…进…进城…求你…”他眼中充满了对生的极度渴望，还有对林默近乎盲目的信任——这个在黄河工地带领他们杀出地狱的人！
进城？林默心中苦笑。他看着栓子那条流脓的腿，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为了一口生马肉就能拼命的流民。带他进城？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陡然从濠州城头响起！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和难民营的喧嚣！
号角声中，一队盔甲鲜明（相对流民而言）、头上裹着红巾的士兵，簇拥着一面“郭”字大旗，从城门洞内整齐地开了出来！为首的军官骑着一匹还算健壮的战马，手持长枪，目光冷厉地扫视着城下混乱的流民营。
“大帅有令！”军官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招募新卒！身强力壮者！敢打敢杀者！上前应募！管饱饭！发兵器！杀鞑子！求富贵！”
“哗——！”
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整个流民营瞬间沸腾了！
“招兵了！招兵了！”
“管饱饭！发兵器！”
“冲啊！报名去！”
“让开！别挡老子道！”
绝望的人群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无数衣衫褴褛的身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朝着那队招兵的士兵涌去！推搡！踩踏！哭喊！咒骂！场面瞬间失控！人性的贪婪和对生存的渴望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林默所在的角落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冲垮！栓子被一个壮汉撞得翻滚出去，发出痛苦的呻吟。林默也被挤得踉跄后退，差点摔倒。他死死护住怀里的水囊和腰间的刀，冰冷的眼神扫过这片更加混乱、更加血腥的“战场”。
招兵？管饱饭？发兵器？
林默的目光越过疯狂的人群，落在那队肃立的红巾士兵身上，落在那面高高飘扬的“郭”字大旗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嘲讽的弧度。
这红巾军的“富贵”，恐怕也是用人命堆出来的吧？
他没有随着人流向前拥挤，反而借着混乱，悄无声息地退向更边缘、更靠近城墙根、相对混乱但人稍少的区域。他需要观察，需要思考。这濠州城，这红巾军，这看似生路的地方，水恐怕比黄河更浑，更深！
他找到一处被倒塌窝棚残骸半掩的凹陷处，费力地清理开积雪，将自己蜷缩进去，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用冰冷而警惕的目光，审视着这座即将决定他命运的城池，以及城下这片沸腾着希望与绝望的人间炼狱。
风雪，似乎更急了。濠州城头那面“郭”字大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的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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