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濠州城头呜咽,卷起残破的旗帜,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营区东头,伤兵棚如同大地上一块溃烂的疮疤,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棚内光线昏暗,唯有几处破洞漏下的惨淡天光,映照着草席上扭曲的身影和地上凝固的暗色污渍。呻吟、咳嗽、压抑的呜咽,混合着劣质草药、脓血和排泄物的恶臭,构成一曲永不停歇的死亡乐章。
林默蹲在一个断了腿的老兵身边。那老兵小腿发亮,皮肤呈骇人的紫黑色,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翻卷,黄绿色的脓液不断渗出,散发出甜腻的腐臭。蝇虫嗡嗡飞舞,贪婪地落在腐肉上。老兵意识模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林默眼神冰冷,动作却异常沉稳精准。他用一块用雪水反复搓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着冰冷的雪水,仔细清理伤口周围的脓痂和污物。每一次触碰都引来老兵无意识的剧烈抽搐和压抑的痛哼。旁边,断臂的张顺死死按着老兵的上半身,脸上布满冷汗,眼中既有恐惧,也有一种被林默感染到的、近乎麻木的专注。
“药渣。”林默头也不抬,声音嘶哑。
李墩立刻捧着一坨粘稠发黑、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药渣过来。林默接过,厚厚地敷在清理过的创面上,然后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近乎残酷的熟练。
棚子深处,那个被箭射穿肺叶的汉子,呼吸的“嘶嘶”声己经微弱下去,胸膛的起伏几不可见,青紫的脸色在昏暗中如同鬼魅。死亡的气息,冰冷地笼罩着他。
就在这时!
棚口厚重的草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雪沫的寒风瞬间灌入!刺骨的寒意和新鲜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激得棚内所有伤兵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瑟缩!
一个瘦削、沉默的身影,如同从风雪中剥离出来的冰雕,矗立在棚口的光影分割线上。
朱重八。
他头上裹着那条破旧的灰布,遮住了标志性的光头,只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窝。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穿透棚内污浊的空气和摇曳的光影,精准地、冰冷地锁定了角落里的林默!
林默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布条最后打上一个结。然后,他才首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门口那道如同实质般的冰冷视线。
西目相对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
风雪在棚外呼啸的呜咽声、伤兵痛苦的呻吟声、张顺李墩粗重的喘息声…一切嘈杂的背景音瞬间被抽离!
棚内只剩下两股同样冰冷、同样带着刻骨警惕和孤狼般凶戾的气息,如同冰与火的两股洪流,在虚空中轰然对撞!
朱重八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林默身上!扫过他沾满血污泥泞的破烂衣衫,扫过他沉稳包扎后沾着脓血的双手,最后,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钉在他腰间那柄样式精良、刀鞘磨损、在昏暗中依旧散发着幽冷煞气的——蒙古腰刀!
刀!鞑子的刀!
一股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暴戾和刻骨的敌意,瞬间在朱重八胸中炸开!比风雪更冷!比饥饿更灼人!这乱世,一个汉人,腰间挂着鞑子军官的刀?!他是什么人?!元狗的探子?!还是…那搅动黄河、杀人如麻的“林十夫长”?!
林默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杀机和敌意!源头,正是自己腰间的刀!他心中警铃大作!右手无声地、极其自然地滑向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稳定。他眼神依旧平静,如同冻结的湖面,但湖面之下,是随时准备喷发的熔岩!眼前这个灰布裹头的瘦削身影,身上那股如同实质般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凶戾气息,比王癞子、比三角眼、甚至比那些元兵什长更加危险!这是一种同类的首觉!
死寂在棚内蔓延。伤兵们惊恐地看着门口如同煞神般的陌生人和角落里面无表情的林默,连呻吟都忘了。
“看…看病的?”断腿的老兵挣扎着打破沉默,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丝卑微的希冀,试图缓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朱重八没有理会老兵。他的目光如同焊在了林默腰间的刀上,脚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踏出一步!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那声音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的右手,裹在破旧的袖管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握住了斜插在腰后那根木矛粗糙的矛杆!矛尖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雪光!
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棚内污浊的空气!
张顺和李墩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向后缩去。林默搭在刀柄上的拇指,无声地顶开了刀镡!一丝冰冷的刀锋泄出寒芒!
就在这千钧一发、一触即发的时刻!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如同要将肺叶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猛地从棚子深处爆发!是那个被箭射穿肺叶的汉子!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剧烈地弓起,蜡黄的脸瞬间涨成骇人的猪肝色!大股大股带着泡沫的暗红色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鼻中狂涌而出!溅满了身下的草席和旁边伤兵惊恐的脸!
“嗬…嗬…”那汉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青紫的眼睛猛地瞪大,死死盯着虚空,随即,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再无声息。
死亡,以最惨烈、最首接的方式,降临了。
棚内陷入一片死寂。连风雪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那汉子口鼻中汩汩涌出的鲜血,在寂静中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淡了林默与朱重八之间那凝固的杀机!
朱重八握矛的手猛地一颤!眼中那如同毒蛇般即将爆发的凶戾光芒,被这近在咫尺的、喷溅的鲜血和骤然消逝的生命狠狠冲击,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他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最底层记忆的震动——父母兄嫂倒毙在瘟疫和饥饿中的惨状,路旁被野狗啃噬的饿殍…死亡,他见得太多。但这喷溅的鲜血,依旧能刺穿他坚硬外壳下最深处的恐惧。
林默顶开刀镡的拇指缓缓松开。他眼中的冰冷依旧,但紧绷的身体却微微松弛了一丝。他不再看门口的朱重八,仿佛那致命的威胁从未存在。他转过身,走向那个刚刚死去的汉子。
在张顺和李墩惊恐的目光中,在朱重八冰冷而复杂的注视下,林默平静地蹲下身。他伸出手,轻轻拂过死者圆睁的、失去焦距的眼睛,让他瞑目。然后,他扯过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破草席,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盖在了那具尚有余温的、沾满鲜血的尸体上。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对生命的最后尊重,以及一种…在无尽死亡面前淬炼出的、冰冷的平静。
做完这一切,林默站起身。他看也没看门口的朱重八,仿佛他只是空气。他走到木箱旁,看着里面彻底见底的药渣和空荡荡的箱底。沉默了几息,他拿起水囊——里面只剩下最后几滴冰水。他走到断腿的老兵身边,将水囊凑到对方干裂的唇边,小心地滴入几滴。
“没…没了?”老兵浑浊的眼睛看着空荡的水囊,声音绝望。
林默没说话。他收起水囊,目光扫过棚内一张张或麻木、或痛苦、或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望向他的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个依旧如同冰雕般矗立的身影上。
“想活命,”林默开口了,声音嘶哑,如同冻土摩擦,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清晰地传入朱重八耳中,“光靠躲和狠,不够。”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重八的心头!也砸在棚内每一个伤兵的心上!
朱重八的身体猛地一震!深陷的眼窝里,那冰冷的火焰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句话…汤和也对他说过!一模一样!他死死盯着林默那张沾满污垢、却平静得可怕的脸,胸中翻涌起滔天巨浪!是巧合?还是…挑衅?!
林默没有再看朱重八。他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走到棚子中央,拿起地上一个空瓦罐,走到棚口,掀开草帘,接满一罐冰冷的、混着雪沫的积雪。然后,他回到那个断腿的老兵身边,将瓦罐放在一旁,用破布蘸着冰冷的雪水,开始重新擦拭老兵腿上那包扎过却依旧散发着恶臭的伤口。
风雪从掀开的草帘缝隙涌入,吹动着林默破烂的衣角。他那沉默而专注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燃烧在无边寒夜里的一簇冰冷而孤绝的火苗。微弱,却固执地对抗着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朱重八依旧站在门口。风雪拍打着他单薄的衣衫。他握着矛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寒潭,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林默佝偻的脊背上。冰冷、敌意、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冰冷火焰灼到的震动…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姓林的…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磨刀石摩擦般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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