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死亡依然在发生。不断有人倒下，被抬出去。但奇怪的是，林默所在的这个窝棚，以及他负责的相邻几个窝棚，死亡率似乎真的比外面那些完全陷入混乱、任由瘟疫肆虐的区域低了不少！虽然依旧有人病倒，但像石头那样咳血的少年，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下去了一些，咳嗽虽然依旧剧烈，但咳出的血丝明显少了！是鱼腥草的作用？还是那些简陋到极致的隔离和卫生措施起了效果？或者仅仅是因为人心在秩序下凝聚，求生意志被点燃带来的回光返照？
没人说得清。但结果摆在眼前。当其他区域的工棚里哀鸿遍野，尸体一具接一具被拖走时，林默负责的这片区域，虽然依旧笼罩在阴影下，却顽强地维持着一线生机。
“十夫长…石头他…好像缓过来了点？”狗剩看着蜷缩在草堆里、呼吸相对平稳些的石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林默疲惫地点点头，没有欣喜，只有更深的凝重。这只是暂时的喘息。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他看向窝棚外，黄河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呜咽。空气中，除了水腥和腐臭，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躁动不安的气息。远处元兵的巡逻似乎更频繁了，吆喝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天夜里，林默刚在窝棚角落的草堆里躺下，后背的鞭伤和连日来的疲惫让他几乎立刻就要陷入昏睡。一个黑影却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动作像狸猫一样轻巧。
是狗剩。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奇异潮红，呼吸急促，凑到林默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小默哥…外面…外面有人传话…要见你！”
林默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脏猛地一跳。他睁开眼，黑暗中，眼神锐利如鹰：“谁？”
“不…不知道…”狗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是…是西边王老六他们窝棚递过来的话…说…说有个外乡人…想见见…‘能救人的十夫长’…就在…就在堤下那片乱石滩后面…子时三刻…”
外乡人？在这被元兵铁桶般封锁的河工重地？林默的神经瞬间绷紧。是元廷的探子？还是…他脑海中闪过独眼石人那空洞的眼窝，闪过“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谶语。
“知道了。”林默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你去睡吧，别声张。”
狗剩还想说什么，看到林默黑暗中那双沉静得可怕的眼睛，把话咽了回去，悄无声息地缩回了自己的草堆。
窝棚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和压抑的咳嗽声。林默躺在草堆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将近。他悄然起身，动作轻缓得像一缕烟，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走到窝棚门口，侧耳倾听。外面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黄河永不停歇的咆哮。他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泥墙，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远处篝火映照下元兵晃动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入无边的黑暗。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黄河水特有的腥气。林默赤着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循着记忆，朝着远离营地的下游乱石滩摸去。那里怪石嶙峋，水流湍急，是巡逻兵很少踏足的角落。
绕过一块巨大的卧牛石，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河水冲刷得相对平坦的石滩出现在眼前。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有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石滩的轮廓。河水在石滩边缘轰鸣奔腾，卷起白色的泡沫。
一个人影，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石滩边缘，面对着奔腾的黄河水。那人身形不高，但站姿挺拔，像一杆插在乱石中的标枪。夜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林默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贸然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的阴影里，像一块真正的石头，目光锐利地锁定了那个身影。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缓缓转过身。月光恰好从云缝中吝啬地漏下几缕，短暂地照亮了那人的脸庞。
一张极其普通、饱经风霜的农人脸。皱纹深刻，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脚下的河滩泥石。但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烧的寒星，穿透了浓浓的夜色，精准地落在林默藏身的阴影处。
那眼神里没有试探，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炽热意志。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首觉告诉他，这个人，绝非普通的“外乡人”！
“能救人的十夫长？”那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林默分辨不出具体地域的口音，沙哑而沉稳，像河底滚动的砾石摩擦，首接穿透了河水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林默耳中，“还是…能断命的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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