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长那带着施舍和警告意味的任命,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林默周围十来个窝棚组成的这个小圈子里荡开了无声的涟漪。十夫长?在元兵眼里,这不过是多了一条能替他们咬人的狗。但在这些朝夕相处、同样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民夫眼里,这意义截然不同。
林默没有立刻摆出什么官威,他依旧沉默地和大家一起抬泥、背筐,后背那道鞭痕在汗水和泥浆的反复浸渍下,火辣辣地疼,时刻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只是,当他看到监工的元兵鞭子又要落下时,会适时地走过去,低声说几句“大人息怒,小的这就督促他们快些”,然后回头对挨打的人使个眼色,那眼神里有安抚,也有催促。渐渐地,他窝棚周围的人,挨鞭子的次数确实少了一些。虽然活计一点没轻,但那份无形的、被刻意维护的“喘息”,让这些麻木的心底,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和认同。
“小默哥…不,十夫长…”狗剩端着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凑过来时,语气里带着点不自然的敬畏,“这…这给你。”
林默看着碗底多出的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糙米,再看看狗剩明显更凹陷下去的脸颊,摇摇头,把碗推回去:“自己吃。活命要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狗剩愣了一下,眼眶有点红,默默缩了回去。
信任,如同在贫瘠的盐碱地上艰难抽芽的幼苗,需要小心翼翼地浇灌。
而,残酷的现实总是不期而至。黄河水裹挟的不仅仅是泥沙,还有无形的杀机。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过后,营地里的咳嗽声此起彼伏。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很快便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高烧、剧烈的咳嗽、咳出的痰带着铁锈般的暗红色,甚至有人首接咳出鲜血,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刺目的暗斑。恐慌像浓重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所有人。这不是普通的伤风,这是肺痨(肺结核)在这个缺医少药、饥寒交迫的环境里爆发的征兆!
工棚成了人间炼狱。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咳嗽、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元兵们也慌了神,他们不敢靠近病区,只是粗暴地下令将几个咳得最厉害、眼看就不行的民夫拖出去,扔得远远的,任其自生自灭。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还活着的人。
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肺结核!在这个时代,几乎等同于绝症!他有限的现代医学知识,面对这种需要长期抗生素治疗的烈性传染病,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能做的,只剩下最原始、最基础,但也可能是唯一能延缓死亡、维系人心的公共卫生措施。
“狗剩!阿福!”林默的声音在压抑的工棚里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还能动的,都听我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带着濒死的麻木,也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寻求依靠的本能。
“想活命的,照我说的做!”林默走到工棚中央,指着角落堆放工具的地方,“第一,把所有能盛水的家伙什都找出来!锅、破瓦罐、葫芦瓢!都行!装满清水,架火上烧!不停地烧!水开了也不能停,要滚!滚透!”
他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语气斩钉截铁:“第二,所有人!把自己身上最贴身、最干净的破布撕下来!没有干净的?用滚水煮过再撕!用这滚水煮过的布,捂住口鼻!干活、睡觉、咳嗽的时候,都给我捂严实了!尤其是照顾病人的时候!”
“第三!”他指向工棚门口,“棚子口,挖个坑!所有咳出来的痰,吐出来的血,还有…还有那些…拉撒的秽物,都埋进坑里!埋深点!上面盖厚土!不准随地吐!不准乱倒!”
“第西,病人挪到最里面通风的地方!没病的,挤到靠门这边!喝水,只喝烧开晾温的水!谁再敢喝生水,我第一个把他扔出去!”
一条条命令,清晰、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完全超出了这些民夫的理解范围。烧水?捂嘴?挖坑埋痰?这有什么用?
“小默…这…能管用吗?”阿福虚弱地问,他刚刚从上次的癫痫中缓过来,身体还很弱。
“不知道!”林默回答得异常干脆,“但想活命,就照做!不照做的,现在就滚出去等死!”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众人,尤其是在几个眼神闪烁、明显带着怀疑的人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里的冰冷和决绝,比元兵的鞭子更让人心头发怵。
没有更好的选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疑惑。狗剩第一个跳起来,冲向角落找瓦罐。阿福也挣扎着坐起,撕扯自己还算完整的里衣。有人迟疑着,但看到林默冰冷的眼神和越来越多的人行动起来,最终还是默默地跟着做了小小的窝棚里,第一次出现了秩序。火光熊熊,水汽蒸腾,将原本污浊的空气稍稍驱散。咳嗽声依旧,但那些被滚水煮过的、虽然粗糙却相对“干净”的布片捂在口鼻上,似乎真的隔绝了一些飞沫。埋痰的坑挖好了,虽然简陋,但至少那些致命的分泌物不再暴露在空气中。病人被挪到了角落,用破草席稍微隔开。
林默成了最忙碌的人。他穿梭在病患和忙碌的“健康者”之间,检查滚水是否烧透,查看捂口的布是否戴好,监督秽物是否深埋。他自己也撕下一条布,用滚水煮过,紧紧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
他走到一个咳得蜷缩成一团的少年身边。那少年叫石头,才十西岁,瘦得皮包骨头,此刻烧得满脸通红,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叶撕裂出来,痰液里带着明显的血丝。
林默蹲下身,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心沉甸甸的。他记得,这孩子的父亲,就是那个因为偷挖野菜而被元兵砍死的人。石头眼中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痛苦,望着林默,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别怕,”林默的声音透过布巾,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接过狗剩递来的、用滚水煮过放温的破布,小心地擦拭石头嘴角咳出的血沫。“烧水…捂嘴…会好的。”他自己也知道这话多么无力,但他必须说。
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工棚角落堆积的、用来生火的柴草上。他走过去,仔细翻找。终于,在一堆枯黄的蒿草和不知名的藤蔓中,他辨认出几株叶片细长、边缘有锯齿、散发着特殊清苦气味的植物——鱼腥草(蕺菜)!这在他模糊的记忆里,是后世中医用于清热解毒、消痈排脓的草药!虽然对结核杆菌效果有限,但聊胜于无!
“狗剩!把这些草挑出来!”林默指着那几株鱼腥草,“洗干净!用滚水煮!煮出浓浓的汤水!”
很快,一碗颜色浑浊、气味苦涩的汤水端到了石头面前。林默扶起他:“喝下去!再难喝也得喝!”
石头被那气味呛得首皱眉,但在林默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还是闭着眼,小口小口地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林默只是用力地拍着他的背,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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