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沉默着。冰冷的汗水，不知何时己浸湿了他后背的衣衫，黏在鞭痕上，带来一阵刺痛。他能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分量和决心，也能嗅到那话语背后即将喷涌而出的血海狂澜。这不是邀请，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性命，是这十五万民夫的性命！
“火星？”林默终于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月光吝啬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单薄却挺首的少年身形。他脸上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凝重。“点燃之后呢？烧死元狗，也烧死自己？还是…烧出一条活路？”
“活路？”神秘人眼中精光爆射，斩钉截铁，“不烧，必死！烧了，才有活路！濠州！郭子兴！己经举旗！颍州！韩帅（韩山童）！刘帅（刘福通）！己在聚兵！大旗竖起，只待东风！”他猛地指向身后汹涌奔腾的黄河，“这十五万民夫，就是席卷天下的第一股大潮！而你！林默！十夫长！就是掀起这潮头的人！”
他再次向前一步，几乎与林默面对面。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血腥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钉入林默的耳中：
“告诉我！你窝棚里的人，听你的吗？你管的那十来个窝棚，你能让他们跟你走吗？当号角响起，当刀光闪起，你能不能让他们拿起棍棒、举起铁锹，跟着你，砸碎元狗的脑袋？！”
林默的心脏在狂跳。他感受到了对方话语中那股毁灭性的力量，也感受到了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抬起头，迎上那双燃烧着寒星般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滔天的怒火，看到了对元廷刻骨的仇恨，也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生路的极度渴望。
“能。”林默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像一块投入激流的磐石，“但不够。”
神秘人眉头一皱：“什么不够？”
“光有棍棒铁锹，不够。”林默的目光越过神秘人，投向远处河工营地方向隐约可见的点点篝火，“元兵有刀，有弓，有甲胄。我们有什么？血肉之躯？拿什么去砸碎他们的脑袋？送死吗？”
“那你要什么？”神秘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和审视。
“要命！”林默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像两把出鞘的匕首，“要活下去的命！不是冲上去送死的命！”
他猛地指向神秘人，语气斩钉截铁：“告诉我！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准备在哪里动手？准备怎么接应这十五万手无寸铁的民夫？！告诉我！让我看到那条活路！否则，这颗火星，宁可烂在泥里，也不会去点燃一场注定烧死所有人的大火！”
林默的质问，像一盆冷水，带着刺骨的现实感，泼在了神秘人那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火焰上。神秘人脸上的狂热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戳破现实的凝重。他死死盯着林默，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少年。
夜风呼啸，河水奔腾。乱石滩上，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神秘人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那是一种面对真正对手时才有的郑重。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交付生死的意味：
“三天后…子时…东岸…三堆篝火为号…”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默，“到时，自会有人…给你们…开条路…送点趁手的家伙…”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最终补充道：“记住…点火的人…叫刘福通！”
刘福通！红巾军真正的核心领袖！韩山童是精神象征，而刘福通，才是那个运筹帷幄、将星火燎原的实干者！他竟然亲自派人，潜入了这龙潭虎穴般的河工重地！
林默心中巨震，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他缓缓点头：“三天后，子时，东岸，三堆火。”
“好！”神秘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再多言。他最后深深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期许，有警告，也有一丝托付。然后，他猛地转身，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嶙峋的乱石和奔腾的河水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石滩上，只剩下林默一个人。夜风似乎更冷了，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另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三天！只有三天！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空。濠州…郭子兴…朱元璋…此刻，那个未来的洪武大帝，恐怕正挣扎在皇觉寺的草堆里，靠着最后一点不甘的狠劲，对抗着无情的饥饿吧？
命运的齿轮，在黄河的咆哮声中，开始发出沉重而不可逆转的咬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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