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路的血色黄昏
六月的南城被日头炙烤成烧透的铁皮桶，蝉鸣裹着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将华南路新动工的工地煨成翻涌的沸锅。锈红色的挖掘机如蛰伏的机械巨兽，履带碾过的碎石缝里钻出几株蔫黄的野草，却被西川帮“刘疤子”弹落的烟头烫得蜷曲叶尖。他斜倚着冰凉的机械臂，三道蜈蚣似的疤痕从眉骨蜿蜒至下颌，在淋漓的汗水中泛着粉白——那是三年前码头火并时砍刀留下的永恒印记。此刻指间的烟卷己燃至滤嘴，猩红的火星簌簌落在满是油污的工装裤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五十米外步步紧逼的黑影。
湖南帮的二十多个汉子大多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浸着油汗，肩头横扛的钢管在日光下淬着冷光，碰撞时发出“哐当哐当”的闷响，像极了湘西赶尸人手中的催命梆子。领头的陈八爷“呸”地吐出一团槟榔渣，黄红色的汁液在龟裂的水泥地上洇开，顺着一道裂缝蜿蜒爬行，宛如未干的血痕。他咧嘴时，被槟榔染黑的后槽牙漏出半截，耳垂上晃动的银饰闪着细碎的光——那是从麻阳老家傩戏面具上拆下的辟邪配件，据说能镇住山野精怪。二十多道湘西口音的骂骂咧咧混着钢管摩擦声，正随着热浪往搅拌机方向翻涌，空气里弥漫着汗臭、机油和即将爆发的火药味。
“龟儿子些，这片地老子插旗三个月了！”刘疤子突然爆喝，川渝方言里的狠戾震得铁皮工棚嗡嗡作响，喉结处的疤痕随着怒吼微微抽搐。他身后的弟兄立刻掀开工棚角落的油布，露出码放整齐的砍刀——刀身裹着粘稠的机油，在斜射的夕阳下泛着青芒，刀柄缠着防滑的红布条，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布条末端还系着辟邪的铜钱，此刻却随着拔刀的动作叮当作响，惊起梁上筑巢的麻雀。
陈八爷闻言却发出粗嘎的笑，用钢管重重敲击搅拌机的铁皮，回声震得人耳膜发疼：“球的规矩！看见老子袖管上的‘麻阳’二字没？从今天起，这工地的保护费该归湘西汉子收！”他咧嘴时，被槟榔染黑的牙齿缝里还卡着残渣，嘴角牵起的纹路让脸颊的刀疤扭曲成狰狞的弧度。耳垂上的傩戏银饰晃出细碎的光，却映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贪婪——那是麻阳帮初到南城时，用三枚铜钱从老傩戏班子换来的“镇邪”物件。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巨响撕裂空气——不知谁先抡起了钢管，砸在工棚铁皮上的回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两拨人瞬间撞作一团，钢筋与砍刀的碰撞迸出火星，混着“龟儿子”“狗日的”的叫骂声此起彼伏。西川帮的弟兄拔出砍刀时，刀面反射的夕阳光斑在工棚上晃动，像极了跳跃的鬼火；湖南帮的汉子们则抡起钢管横扫，管身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锐响，惊得附近工地的野狗狂吠不止。
钢筋与砖块在混战中横飞，某根螺纹钢划破空气时带出锐鸣，深深扎进工棚立柱。一个西川帮小子抄起半截砖头砸向对方膝盖，却被湖南帮的汉子用钢管横扫手腕，骨骼碎裂的脆响淹没在嘶吼里；陈八爷的亲信“矮脚虎”抡着扳手砸中某川娃子的后脑，那人晃了晃栽进沙堆，血沫混着沙砾从指缝间汩汩渗出，在暮色里洇出暗褐的花。有人胳膊被砍刀划开大口子，鲜血顺着混凝土钢筋往下滴，在地面凝成暗褐色血珠，随着心跳的节奏啪嗒坠落；有人被钢管敲中膝盖，惨叫着栽进沙堆，裤腿与黄沙黏成血色硬块，挣扎时指甲在沙面上划出五道深沟。
远处警笛声由远及近时，刘疤子正用半截钢筋抵住陈八爷的喉咙，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粗重的喘息喷在对方脸上，汗水混着血珠滴落在锈迹斑斑的机械齿轮上。刘疤子眉骨的伤口裂开，血糊住左眼，却仍瞪着陈八爷后槽牙间的槟榔渣；陈八爷喉结抵着钢筋，脖颈渗出血丝，袖口“麻阳”二字的刺绣被血浸透，颜色深如泼墨，两人眼神像红了眼的斗犬，即便警笛尖啸也不肯松劲。
红蓝警灯刺破暮色时，工地上只剩狼藉：变形的钢管卡在钢筋架间，带血的砖头滚进积水坑，水面漂着碎发和皮肉碎屑。几个小喽啰抱着脑袋缩在搅拌机后，裤裆处渗着暗黄的尿渍，其中一人偷瞄警灯时，看见刘疤子和陈八爷己松开手，各自捂着伤口退向阴影，仿佛刚才的死斗只是幻觉。唯有远处墙头，一枚被踩扁的槟榔渣在暮色里泛着暗红，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旧伤，嵌进华南路滚烫的皮肉里，而挖掘机履带下那枚变形的打火机，还印着模糊的“芙蓉王”字样，在警灯闪烁中映出半片焦黑的烟盒纸——那是这场血色黄昏里，唯一无声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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