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毒得像是老天爷在熬一锅熔金，晃得人眼睛发花，视野里一片白惨惨的灼痛。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吸进肺里的不是气息，倒像是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粗粝的摩擦感。
远处龟裂的田地，裂口狰狞如垂死巨兽干枯的唇，了无生气，只有几茎枯黄的草梗在热风中微微颤栗，如同大地临终前最后无力的喘息。
纪寻竹就跪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白光里，脚下是新翻开的泥土，颜色深得发褐，像是凝固的淤血。
这土坑刚埋下她的“娘”，一张破旧的草席裹着那具轻飘飘、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连一张像样的纸钱都没烧完，就被匆匆卷了进去。
草席边缘露出几缕枯草般灰白的头发，在热风里细微地飘动，像绝望的手在无声地抓挠着什么。
她浑身都在抖，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灵魂被硬生生撕扯开的剧痛和茫然。
上一刻，她还是现代都市里那个被咖啡因和报表淹没的纪总监，下一刻，就被狠狠砸进了这具干瘦如柴、肋骨根根凸起、套在破烂麻布袋般衣服里的十五岁躯壳中。
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无尽的饥饿、病榻上母亲空洞的眼神、大伯纪光明那张刻薄寡恩的脸——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她混沌的识海，搅得她头痛欲裂。
胃袋空空如也，火烧火燎地抽搐着，这具身体太久没尝过真正食物的滋味了。
汗水混着尘土，在她瘦得脱形的脸颊上冲出几道污浊的沟壑。
“跪着挺尸呢？晦气东西！”
一声粗嘎的呵斥如同鞭子，狠狠抽碎了死寂。
纪光明那张瘦长、颧骨高耸的脸猛地杵到纪寻竹面前。
他眼珠浑浊，里面翻腾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急不可耐的算计。
“哭丧着脸给谁看？你娘那痨病鬼，早死早投胎，省得拖累老子！”
他粗糙、沾满泥垢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纪寻竹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胳膊，猛力一拽。
一股蛮力袭来，纪寻竹猝不及防，整个人像片枯叶般被轻易地扯离了那小小的土堆。
脚下一个趔趄，膝盖重重磕在滚烫坚硬的地面上，尖锐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眼前瞬间发黑。
纪光明的手劲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拖着她踉踉跄跄地往村口方向走，根本不容她挣扎。
尘土被趟起，扑了她一脸一身。
“大伯……”喉咙干得冒烟，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去哪？”
“去哪？”纪光明停下脚步，侧过头，嘴角咧开一个冰冷又带着点得意洋洋的弧度，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送你个好去处！余猎户家，他那傻儿子缺个暖被窝的！”
他上下打量着纪寻竹干瘪的身板，眼神像是在估量一头牲口。
“三斗黍米！够老子一家嚼用些日子了！你这赔钱货，临了还能换几口粮，算是你积德了！”
“卖……卖我？”
纪寻竹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点属于现代的灵魂在剧烈地燃烧、咆哮，屈辱和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身体的虚弱。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瘦削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死死地盯在纪光明脸上，里面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那是现代纪寻竹在绝境中本能的反扑！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带着风声，狠狠抽在纪寻竹脸上。
力道大得让她耳朵里瞬间灌满了尖锐的蜂鸣，半边脸颊火烧火燎，嘴里立刻尝到了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她被打得偏过头去，眼前金星乱冒。
“死丫头！饿死鬼投胎的贱骨头，还敢瞪老子？”
纪光明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浑浊的眼珠因为暴怒而凸起，狰狞可怖。
“余猎户家的傻儿子肯要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再敢瞪，老子现在就打断你的腿扔山沟里喂狼！”
他粗暴地再次拖拽，纪寻竹几乎是被他在地上拖着前行，单薄的鞋底磨在滚烫粗粝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现代的记忆和此刻的绝境激烈碰撞，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眩晕。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投下一点聊胜于无的稀薄阴影。
树下的男人，像一块沉默的、饱经风霜的黝黑岩石。
余大石。
他身材异常魁梧高大，即使只是随意地靠在树干上，也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粗布短褂穿着，露出一部分他虬结如老树根般的古铜色胸膛，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旧疤痕，无声地诉说着山林里的凶险。
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浓眉压着一双深陷的眼窝，眼神沉冷得像结了冰的深潭，不带丝毫情绪地扫过被拖拽过来的纪寻竹。
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掂量骨头的分量。
他脚下，随意地扔着一个鼓鼓囊囊、沾满泥污的旧麻袋，口子扎得紧紧的，隐约透出点黍米谷壳特有的浅黄色。
纪光明看到余大石，脸上瞬间挤出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容，拖着纪寻竹快走几步：
“余猎户，人带来了！您看，虽说瘦了点，年纪小了点，可手脚齐全，好生养着呢！”
他把纪寻竹往前用力一推。
纪寻竹本就虚浮的脚步一个不稳，首首地朝着余大石的方向扑倒下去。
膝盖重重砸在坚硬滚烫的地面上，痛得她眼前发黑，牙关紧咬才没痛呼出声。
尘土呛进喉咙，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
余大石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像冰冷的铁秤砣，沉沉地落在纪寻竹身上，从她枯草般纠结的头发，扫过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最后停留在她布满新旧擦伤和污垢、此刻又添了新鲜青紫的纤细手腕上。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嫌弃，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评估着一件物品的实际价值。
他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岩石般的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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