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终于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纪光明那堆天花乱坠的推销。
他弯腰，动作利落得如同劈柴，一把抓起地上那沉重的麻袋，手臂上肌肉虬结隆起，像盘踞的老树根。
他看也没看纪光明那张堆满假笑的脸，手臂一挥，那装着三斗黍米的麻袋便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闷的弧线，“咚”地一声，沉闷地砸在纪光明脚前，溅起一小片呛人的尘土。
“人，我带走。”
余大石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硬邦邦地砸在地上。
“是死是活，看她的命。往后，”他顿了顿，那冰锥似的目光终于抬起，钉在纪光明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警告，“别再来找。敢来闹，”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腰间别着的那把磨得锃亮、寒光慑人的柴刀刀柄，意思不言而喻，“后果自负。”
纪光明被那眼神看得脊背一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被脚下那袋沉甸甸的黍米带来的狂喜冲淡。
他忙不迭地弯腰，几乎是扑上去抱紧麻袋，嘴里连连应着：
“哎！哎！放心！余猎户您放心！这死丫头是死是活都跟老纪家没关系了！您仁义！仁义！”
他贪婪地掂量着麻袋的分量，再也没看地上蜷缩着的纪寻竹一眼，抱着他的“粮食”，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土路尽头蒸腾的热浪里，仿佛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
余大石的目光重新落回纪寻竹身上。
那目光依旧沉冷，却似乎少了刚才那份纯粹的审视。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阴影瞬间将蜷缩在地上的纪寻竹完全笼罩。
纪寻竹心头猛地一紧，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以为他要动手。
然而，余大石只是俯下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却不是打骂，而是一把攥住了她瘦弱的上臂。
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石，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纪寻竹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整个人像拎小鸡崽似的被提溜了起来，双脚离地，一阵天旋地转。
紧接着，她被余大石毫不客气地往肩上一甩！
胃部猛地撞在他坚硬如铁的肩胛骨上，差点让她把胃里仅存的一点酸水都呕出来。
视野颠倒摇晃，只能看到他宽阔、布满汗渍和尘土的脊背，以及他迈开大步时，脚上那双磨得发白的沉重草鞋，踩在滚烫的土路上，每一步都踏起一小团呛人的烟尘。
就这样，纪寻竹像个没有生命的破麻袋，被余大石扛在肩上，一路颠簸着走向村子边缘那个陌生的、用粗砺石块和泥巴垒成的低矮院落。
余家的院子，同样被酷热和荒年的死寂笼罩着。
土墙低矮，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干枯的草茎。
院门只是几根歪斜的木棍勉强扎在一起，形同虚设。
院内空荡荡的，地面夯得还算平整，角落里堆着些劈好的柴禾，码放得异常整齐，旁边靠着几件擦拭得干干净净、寒光闪闪的猎具——长矛、绳索、几张修补过的兽夹。
一切都透着一种在贫困中竭力维持的、近乎苛刻的秩序。
余大石走到院子中央，停下脚步。
他肩膀一耸，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卸下负担的轻松感。
纪寻竹只觉得身体一轻，紧接着便是失重感袭来！
“噗通！”
她像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被首首地摔在院子中央滚烫坚硬的土地上。
尘土猛地呛进鼻腔，后背和传来一阵钝痛，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她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脸上的掌印和全身的骨头，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屈辱、疼痛、饥饿、穿越带来的巨大冲击，还有对未来的无边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几乎让她窒息。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小心翼翼地覆盖下来，挡住了她眼前刺目的白光。
纪寻竹艰难地喘息着，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一点点抬起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慢慢聚焦。
逆着刺眼的光线，一张年轻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蹲在她面前，离得很近。
他的轮廓被正午强烈的光线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光洁。
鼻梁挺首，嘴唇的线条清晰而柔和，此刻正微微抿着。
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异常干净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像山涧里从未被人惊扰过的泉水。
里面没有纪光明那种令人作呕的算计和贪婪，没有余大石那种冻彻骨髓的冷漠和审视，也没有村里其他人看她时那种麻木的疏离或隐隐的嫌弃。
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懵懂而真切的担忧？
像初生的小兽，不谙世事，却本能地感知到了同类的痛苦。
他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但很干净，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挽着。
他蹲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她，眼神纯粹得让纪寻竹这个刚从人性冰窟里爬出来的人，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他应该就是那个“傻儿子”……余锦佑？
就在纪寻竹被这双眼睛定住，脑中一片混乱之际，余锦佑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刚刚被纪光明粗暴拖拽、此刻布满青紫指痕和擦伤、还有几道干涸血痂的手腕上。
他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属于少年的手，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也带着劳作的薄茧，但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他的指尖，带着一点阳光晒过的微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纪寻竹手腕上一道翻着红肉的、新鲜的擦伤边缘。
那瞬间的触碰，像一片羽毛拂过灼痛的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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