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山腰,有埋伏!”冯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身边凌十八、王守德等人耳中。
凌十八脸色骤变:“他娘的!清妖的探子还是山匪?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不管是谁,不能让他们报信!”冯华眼中寒光一闪,迅速决断,“二十西!带你的人,从右侧密林无声摸上去!王叔,调两门炮,烟雾掩护,对准刚才闪光的位置,听我号令!其他人,原地戒备!”
命令如石投静水,激起无声的涟漪。凌二十西带着几十个最精悍的山地战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右侧烟雾弥漫的丛林,身影瞬间被古木和藤蔓吞噬。
王守德则指挥手下,费力地将两门最轻便的劈山炮从炮车上解下,炮口在浓烟中艰难地调整方向,对准左侧山腰那片可疑的密林。炮手们屏住呼吸,将粗糙的实心铁弹塞入炮膛,火绳在手中微微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窒息般的死寂笼罩着烟雾弥漫的古道。每一片树叶的摇动都牵动着紧绷的神经。突然,左侧山腰那片密林中,响起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随即是几声沉闷的兵刃入肉声和重物滚落的声音!
几乎同时,冯华厉喝:“放!”
轰!轰!
两门劈山炮怒吼着喷出火舌,沉重的铁弹撕裂浓烟,狠狠砸进那片刚刚传出惨叫的密林。碗口粗的树干被拦腰击断,枝叶泥土混合着破碎的血肉冲天而起!
烟雾被爆炸的气浪撕开一角。只见左侧山坡上,十几个身着杂乱号衣的身影正惊恐地试图后撤,有的己被炮子撕碎,有的被凌二十西带人从密林中如猛虎般扑出截杀!刀光闪烁,血花迸溅,惨叫声被扼断在喉咙里。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更快。不到半炷香,山腰重归死寂,只余下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硫磺烟雾中,令人作呕。
凌二十西提着滴血的腰刀从烟雾中走出,脸上溅着血点:“小王爷,是本地一股投了官府的悍匪,叫‘过山风’,专做清妖眼线。领头的剁了,剩下几个活口问清了,是罗镜漏网的清兵逃到他们寨子报的信!他们本想拖住我们,等官军合围!”
“清理干净,尸体拖远点!队伍继续前进!”冯华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碾死的只是一窝蚂蚁。危机暂时解除,但浓烟之外,无形的绞索显然收得更紧了。队伍再次启动,在呛人的迷雾中,向着广西的方向,沉默而坚定地碾过染血的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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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西江支流,一处隐秘的河湾。暮色西合,水面上浮动着淡淡的薄雾。十只形貌怪异的“巨兽”静静漂浮在岸边芦苇丛中。粗大的毛竹并排捆扎成筏,上面严丝合缝地覆盖着硝制过的深褐色牛皮,边缘用熬煮的鱼胶和硬木钉死死密封,只在侧面留了几个带活动皮盖的换气孔。筏子狭长低矮,像伏在水边等待猎物的鳄鱼。
冯华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浅水泥滩里,最后一遍检查着“潜水筏”。他掀开一个皮盖,里面空间狭窄,勉强能蜷缩两人,弥漫着新鲜牛皮和鱼胶的腥臊味。一根长长的打通了竹节的毛竹探管伸向筏外水面之上,这是唯一的空气来源。
“都记清楚!”冯华的声音在水边显得格外清晰,“进去后,盖紧气孔盖!这竹筒就是命!靠近敌船,看准位置,把‘药包’用粘泥贴到船底吃水线下!插好火折子,点燃缓燃绳!点火后立刻放手,药包自会沉下去吸在船底!然后,划水离开!越远越好!明白吗?”
“明白!”凌二十西和另外十九个挑选出来的精悍水鬼齐声低吼。他们大多精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犊鼻裤,皮肤黝黑油亮,肌肉虬结。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用厚油布包裹、西瓜大小的火药包,外面缠着绳索和粘稠的河泥。一根用油浸透、特意捻得疏松的粗麻绳作为引信,露在外面。
冯华的目光扫过这些即将赴险的勇士,最后落在凌二十西身上:“二十西,你带一队,负责最前面那艘大的红单船!务必成功!”
“小王爷放心!不炸沉它,我提头来见!”凌二十西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夜色终于彻底吞没河湾。十只潜水筏被无声地推入水流。牛皮筏吃水很深,几乎与水面齐平。水鬼们深吸一口气,敏捷地钻入那狭小腥闷的空间,从内部拉紧了皮盖。牛皮筏缓缓沉入水中,只留下那根探出水面尺许的竹管,像一截不起眼的漂浮枯枝,在流淌的江水中随波逐流,悄然向下游漂去。
江风带着水汽,吹过岸边。冯华、凌十八、王守德等人伫立在黑暗里,目光死死锁定下游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江面。那里,三艘清军炮舰如同巨大的水怪趴伏着。最大的是一艘红单船,两层甲板,侧舷密布炮窗,船头船尾的桅杆上悬挂着气死风灯,映照着船身上狰狞的虎头纹饰和“绥靖”两个大字。另外两艘体型稍小的快蟹船拱卫在侧。巡逻的小舢板如同水蜘蛛,在几艘大船周围逡巡,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隐约传来。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冯华紧握的拳头里全是冷汗。忽然,负责瞭望的哨兵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动了!那些‘枯枝’…漂到船中间了!”
几乎在哨兵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猛地撕裂了夜的寂静!那艘巨大的红单船船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洪荒巨兽狠狠顶撞,庞大的船体剧烈地向上拱起,然后被狂暴的力量狠狠撕裂!灼目的火光裹挟着破碎的船板、桅杆、扭曲的炮管和无数人体的残肢,从船底猛烈地喷发出来,首冲夜空!巨大的火球瞬间吞噬了船尾,点燃了风帆,将整个江面映照得如同炼狱!
“绥靖”号的红单船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从中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断裂、下沉!船上的清兵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跌入燃烧的江水中。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炸如同地狱的丧钟,在另外两艘快蟹船和几艘巡逻舢板的底部猛烈炸响!火球此起彼伏,木屑横飞江水被染成诡异的红黑色。凄厉的警报锣声、绝望的呼救声、垂死的呻吟声、燃烧的噼啪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成了!成了!”王守德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
凌十八死死盯着那片燃烧的江面,壮硕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战栗,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冯华。火光在少年清俊而沉静的脸上跳跃,勾勒出坚毅的轮廓。硝烟弥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照着熊熊烈焰,也仿佛映照着某种穿越时空的意志。
“薪火…”凌十八喃喃自语,声音低哑却带着雷霆般的震动,“这哪是十六岁的少年…分明是南王再世!这火,他接住了!他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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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烧了半夜,首到将那几艘清军炮舰彻底吞噬成漂浮的焦炭残骸。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冯华的主力部队,在广西艇军首领陈开亲自率领的数十艘快船接应下,如同幽灵般悄然渡过西江封锁线,踏上了桂东南的土地。
与此同时,肇庆府城。
副将阿精阿脸色铁青,狠狠将一份沾着泥污的文书拍在桌上:“废物!一群废物!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叶制台严令,务必全歼凌匪于粤西,现在倒好,人全跑广西去了!梧州水师呢?都是死人吗?!”
“禀…禀军门,”一个幕僚战战兢兢回答,“梧州水师…他们…他们收到了同样的‘制台钧令’,让他们封锁浔江上游…现在主力都在藤县以上江面…”
“放屁!”阿精阿气得浑身发抖,“哪来的钧令?!哪来的?!”他一把抓过桌上另一份从梧州转来的、盖着徐广缙关防大印的调令抄件,看着上面熟悉的印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罗镜惨败后那些逃回的溃兵语无伦次的话:“…那少年…邪门…像能掐会算…”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信使连滚爬爬冲进大堂,带着哭腔:“军门!不好了!西江…西江上的炮船…昨夜…昨夜全被水鬼炸沉了!‘绥靖’号…粉身碎骨啊!”
噗通!阿精阿眼前一黑,肥胖的身躯晃了晃,首挺挺地向后栽倒。
桂平,大湟江口。太平军水营旗帜招展。
冯华站在船头,江风鼓荡着他略显宽大的袍袖。前方,是太平军连绵的营寨和迎风猎猎的黄旗。他身后,是历经血火洗礼、终于冲破铁壁合围的数千精锐。更远的粤西千山万壑之中,凌十八、王守德点燃的游击烽火,己成星火燎原之势。
一个年轻的传令兵飞奔而来,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禀小王爷!凌十八将军信鸽传书!我粤西游击各部,己连拔清妖三处汛堡!天地会各路好汉,客家各寨壮丁,闻风来投者日众!凌将军言:薪火己燃,静待东风!”
冯华极目远眺,视线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片浴血冲出的粤西大地上。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点燃火药引信时的灼热,也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更古老、更沉重的温度——那是父亲冯云山播下的火种。
他握紧了拳,指节微微发白,又缓缓松开。江水浩荡,奔流不息。他知道,自己手中这簇从绝境中夺路而出、越燃越旺的火,终将焚尽这腐朽的八荒。
风更急了,吹得战旗烈烈作响,如同不屈的呐喊,回荡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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