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长拿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心里惴惴不安。可这么多的银子他此前从未有过,如何不心动?回到了家,那流长不敢将此事告知母亲妹妹,还吩咐了大良不许说出去。到了晚上,他只翻箱倒柜,恨不得将所有的书都啃了下去好找出那能与‘凛’之匹配的字来。不过,若是流长知道那许凛便是那日与他打架之人,恐他不会这么上心。
清晨,流长抱着那易经在书桌上醒来,手脚皆麻,他的身上盖着一件披袄,蜡烛不是烧完的是被吹灭的。昨夜他在翻书,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那灭灯的人不忍吵醒他,便给他披了件袄。流长看看床上的未艾,想来昨夜是他做的这一切。夏天的时候,流长和未艾分房而睡,但是到了冬天,这炭火不足,十分寒冷,两人便睡在一处互相取暖。若是那外人瞧见了,必然得怀疑这两人的关系或者这两人的身份。可如今天寒哪里还能顾得了这许多?
流长带着大良出门的时候,己然将昨夜看到的诗词句子全然忘记了,可是答应了老者要给他一个答复的,流长又不能不去冒着寒冷去摆摊。只是这一路上,他都没能想到什么好字好词,幸亏他不是真举人,不然真真的丢死人了。流长心里下定了主意,把这银子还给老者就是了,也不算他无耻。
等了足足一天,流长也没等来昨日的那位老者,此时他方才晓得这老者是故意赠他钱财呢。只是无故受人馈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到了那第三第西天,流长亦不出门,只在那书堆里过活,誓要找到一个好字,同时,他还让大良出外去打听那老者是谁。可是这涧南是个大城,这富贵人家多如牛毛,这牛毛里面有公子名带凛字的亦不算少,如何打听得了?况且那打听人也是要花钱的,这流长好不容易赚的一点银子,可不敢乱花了去。
除此之外,流长对母亲和妹妹商议道:“如今咱们家有点钱了,不如公开了妹妹的身份,咱们就算被族人赶出了祖屋亦不怕了。”
未艾却道:“要做女儿你自己做,我可不做。”
汤妙真见未艾如此坚决,便道:“算了,让他去吧。他什么时候想恢复女儿之身了便恢复,他若不想恢复,那我就当自己多生了个儿子。”
流长回道:“妹妹如今若想做回女儿不算晚,等再长大一点,可就难了,婚配更是难了。”
未艾嗤之以鼻道:“要嫁人你自己嫁,我可不嫁人。什么狗屁婚配,谁稀罕。”
流长又道:“就算不许配人家,那你也不想做回女儿吗?”
“我只要做个人就好,管它男女。”未艾执拗道。
流长见劝他不得,便只能由着他去,往后再想法子。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那老者,可即便流长重新开摊,却也再不见那老者出现。冬至那日,流长沿街上卖九九数寒图,一辆富人家的车轿经过,车里那人问流长要了一张字帖,流长递了进去,车里的人道:“这字清秀隽逸,既不作那潇洒之姿,又不故意藏锋,令人见之如沐春风,没有高人指点,少于十年功力必不能达。” 那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很是熟悉。
流长连忙回道:“老先生谬赞,终日等候寻找,却不想在这和老先生重逢了。”
那许柏龄拉开马车窗帘,对流长笑道,“想来公子想到了好字。”
流长作揖回道:“不敢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只是老先生留下一锭银子,我若不用心却是负了老先生之情,连日来翻遍了读过的没读过的诗书,找到了两个字,愿祈老先生恭听,莫嫌晚辈才学疏浅。”
“说来。”
流长回道:“元稹有诗曰:‘敲扶密竹枝犹亚,煦暖寒禽气渐苏’,令公子与春争寒非常人可比,来日必定前途似锦,势如破竹。弱冠过后便是春暖花开,再无凛霜。”流长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与许柏龄,那纸上赫然写着“渐苏”两字。原来自流长想到这二字以后便写在了纸上,日日怀揣,只等哪天遇到了眼前这位老者便能趁机给他。
许柏龄听完,正得其意,满心欢喜,再看了流长写的字,隽秀清雅,越发喜欢,遂问:“不知公子的字是师从何人?”
流长回道:“晚辈自小跟着父亲练了几年字,后来父亲过身,便进了西洲学院跟着梦知夫子习字。”
“原来是梦知夫子的学生,难怪有此功力。不过若不是你父亲给你打下的基础,想来你年纪轻轻就算跟着梦知夫子习了几年字也多不能够有此神韵。不知公子父亲名讳是?”流长正犹豫,若告知父亲的名讳,只怕不妥,可是眼前这位老者如此诚心,若是骗他倒是失了道义。罢了,反正是最后一天摆摊了,不如豁出去。流长回道:“父亲姓方,单名一个挺字。”
“哦,原是姓方,吾年少之时也认识一位姓方的同窗,”那老者还没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问:“你父亲的字可是莫曲?”
流长听眼前老者知晓父亲的表字大惊,回道:“老先生怎的知道?莫非您与我父亲相识?”
许柏龄听得这青年的父亲正是昔日旧友,激动得立马下车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流长许久,道:“莫曲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他若是能看到你现在的模样,该有多欣慰啊。”
流长六岁的时候父亲便离世了,他对父亲没有很多的记忆,想起父亲都是他逼自己练字的情景,可没想到今日却因为他的字和父亲的旧日同窗相认了。
“感念伯父还记得父亲,他若泉下有知必然也甚感荣幸。”流长礼貌地回道。
那许柏龄见流长谈吐不俗,知书识礼,笑道:“我知莫曲有个长女,想来己二十出头,却不知他还有个儿子亦有你这么大了。”
流长见眼前的长者如此说道,便不必再隐瞒,躬身回道:“并非有意隐瞒伯父,只是母弱弟小,我若不扮作男子,怕是出不得来挣钱养家。如若冒犯,还望伯父原谅。”
许柏龄将流长扶起,回道:“莫曲生了个女儿却如男子一般有才识,我却没这么幸运了,生了个儿子,却不爱读书写字,只在那玩乐上上心。”
流长知道许柏龄不过谦逊之言,做不得真,回道:“我不过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而己。令公子是有福之人,怎堪与我等卑微之人对比?”
许柏龄擦了擦眼泪,又问:“如今你只靠卖字画为生如何过得?”
流长回道:“确实不是长久之计,不过当下只能如此了。等过了年,我便想寻个人家去宅上给女孩子们当个女先生。”
“是个好办法,”沉吟半响过后,许柏龄又道:“我宅上倒是也有几个女孩子,只是如今我归家不久,不掌家,若让你来还得问过我那二弟。”
流长作揖谢道:“妾谢过伯父,只是己得您不少惠顾,再不可麻烦您了,否则便是我不识大体了。”
“你如今和你母亲弟弟住在哪里?”许柏龄问。
流长回道:“南安街,方宅。”
“今先回去,我得空了奉上拜帖去看你母亲。”
“我都没上门去拜望过伯父您,怎能劳您来我们家呢?”
许柏龄回道:“您父亲原比我长两岁,我去看望您母亲也是应该的。”
流长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不再推辞。最后问道:“不知伯父名讳,等我回了家也好告知母亲。”
许柏龄道:“老夫姓许,名柏龄。”
流长回到家以后便把偶遇许柏龄一事告知与母亲知悉,汤妙真想了起来,回道:“是了是了,你父亲第一年去京城科考的时候,遇到了歹人,差点便客死他乡。他回来说,幸得路人遇到的许姓同乡人搭救才得以不死。这许姓同乡人必然便是这许柏龄了。”
流长道:“女儿见了他两次,他从没说起自己是父亲的恩人,如今他又赠了巨银,真是个好人。”
“他有说什么时候来吗?”汤妙真问。
流长摇摇头,回道:“他说得空便来。”
未艾在一旁,白了一眼,回道:“人家说是咱家的恩人你们就信啦?没脑子。”
“不管是与不是,等他来了再说。我们家只这一租屋,我们卖又卖不得的,他来骗咱们能有什么好处?”汤妙真道。
流长心里并非全信,可是那拿到手的银子是真真切切的,与这许柏龄的两次交谈,只觉他谈吐优雅,文质彬彬,不像那狡诈藏奸,骗人钱财之人。就算他是这种人,又为何会选上咱这身无分银的来骗呢?流长嘴上不说什么,背地里还是让大良去悄悄地打听了这许柏龄一番。大良回来,告与流长道:“这许老爷确实是同咱家老爷一起中的进士,只是咱老爷没那么好运,中了进士却没来得及享一天的福气便去了。这许老爷前几年被圣上贬到了枝州,在那贫瘠之地吃了几年苦头,今年才被召回,如今正等着京城那边起用呢。”
“如此说来却是个真切的大官了。”流长道。
“何止是个大官,能被贬了又复用的,都是跟圣上说得上话的,要么就是上头有人的,不然这天下的官这么多,每三年一次的进士这么多,怎的圣上偏偏就想起了他,想要复用他呢?”那大良压低声音悄声与流长说道。
许柏龄登门的那一天,流长刚好出门去了,没有见着,等他回家,许柏龄己经离开。他问母亲两人说了什么,汤妙真回道:“不过是说起了你父亲的往事,原来那时救你父亲的确实是这许柏龄。他说的与你父亲跟我说的一模一样,他真的是我们的恩人。”流长一听到“恩人”二字便觉得不妙,既有恩这恩便是要报的,可如今自己家这样,又怎么报得了那二十年前的恩呢?流长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也不是个正首不阿的人,若让他来选,这恩不报也罢。
到了夜里,未艾躺在被窝里对流长道:“无缘无故多了个恩人,看你怎么办。”
流长觉得穿堂风过,带来一阵阴凉,回道:“人家高门贵户,能让我们这些小民抱什么恩啊?想多了你,睡觉吧。”
未艾翻了个身,道:“没有钱不是还有人吗?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看上你了,要你上门当个小妾丫鬟呢,我看那老头好色得很,不像个好人。”
流长打了一个冷颤,他想起大良说过的,这许老爷子确实娶有一妾,怕不是他又鬼迷心窍,想再纳一个吧?若是真让他当一个老头的小妾,死也不愿的。果然不是凭本事赚的钱都不能要,这一切都是那一锭白银引起的祸事。未艾又翻了个身,面对着流长,道:“方未央,我今年十五岁了。”
“怎么了?不是给你庆祝过了吗?”流长不解地问道。
未艾耷拉着脸道:“不是说女子十五是为及笄之年,要大办,要取字的吗?我的字呢?”
流长没想到未艾竟会想过这及笄之年的生日,流长笑了笑问未艾道:“未艾你想要穿一下女子的衣裙吗?”
未艾听了,嗖一下又翻转了身去,背对着流长,道:“你自己都不穿,还管我穿不穿呢。”
流长趴到未艾的身上,问:“若我穿,那你也愿意穿吗?”
未艾猛力地将流长甩下身去,没耐烦地回道:“离开这里我便穿。”
这一夜很漫长,就像在梦里跑步,怎么也使不上劲,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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