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兰那句“你找我”，带着股子山里冬天的寒气，让原本就紧张的院子气氛更是绷紧了几分。
劈柴挑水的几个知青，动作都停了，脖子伸得老长，眼睛骨碌碌地在何修远和李玉兰之间打转，那眼神，明晃晃地写着“看热闹”和“这人谁啊”。
特别是那个拦路的眼镜青年，扶了扶他那油光锃亮的眼镜框，眉头拧成了个川字，盯着何修远的眼神，跟防贼似的。
何修远把这些目光都当成了空气，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有眼前这个瘦得像根豆芽菜，眼里却藏着冰碴子的姑娘。
“对，李玉兰同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硬，带上点儿他自己都不信的温和，“我叫何修远。是……你哥，李浩强，部队里的兄弟。”
他没再说“亲戚”那套瞎话，首接亮了底。他赌一把，提她哥，或许能撬开她那层硬壳。
果然，“李浩强”三个字像根针，狠狠扎了她一下。李玉兰身子猛地一抖，那张蜡黄的小脸，“唰”地一下，白得跟窗户纸似的。眼睛里那点儿仅有的光，瞬间被震惊、痛苦，还有更深的戒备和怀疑给吞没了。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何修远，眼神锐利得像要在他脸上戳出两个洞：“我哥……他……兄弟？”
“嗯。”何修远点点头，迎着她的目光，没躲闪，“一个锅里搅过马勺，一个炕上睡过觉的兄弟。”
李玉兰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抗拒，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问哥哥好不好，也不问他来干嘛，就那么冷冷地、防备地盯着。
何修远心里凉了半截。这姑娘，被这世道磋磨得，心都快成石头了。
一大爷和聋老太太的话，一句都没错。这“成分”的帽子，这穷山恶水，怕是早把她逼到了绝路上。
“拿啥证明？”李玉兰突然开口，声音又干又硬，带着冰冷的碴儿。
何修远心里早有准备。他伸手进怀里那个缝在棉袄内衬的口袋，小心地摸索着，掏出那张被他体温焐热了的、边角都磨毛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愣头青勾肩搭背，背景是光秃秃的训练场。李浩强咧着大嘴，笑得没心没肺，露着一口白牙，胳膊就搭在旁边的何修远肩上。
“这个，你看看。”何修远把照片递过去，“那年演习完了，我们几个瞎胡闹拍的。你哥，站我边上这个。”
李玉兰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钉在了照片上。她的瞳孔急剧收缩，拿着照片的手抖得厉害，指甲掐进了照片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她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得跟傻小子一样的哥哥，眼圈瞬间红透，嘴唇却咬得死死的，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周围一下子安静得吓人，连风声都好像停了。
那几个看热闹的知青，也都抻着脖子瞅见了照片，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不再是单纯的好奇，多了些同情，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过了足足有半袋烟的工夫，李玉兰才像是从照片里出。她慢慢地、极其珍重地把照片对折，揣进了自己罩衣胸前的那个小口袋里，动作小心得像是怕把它碰碎了。
“你来……”她再次抬起头，眼眶通红，但眼神里的戒备和疏离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你想干什么？”
恐惧？她在怕什么？怕自己是来找麻烦的？还是怕……哥哥的消息？
何修远压下心里的疑惑。
“来看看你。”他放缓了声音，像哄一个受惊的小动物，“浩强他……惦记你。”
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她的反应。果然，一提到“浩强”，她的身体立刻绷紧了。
“他……牺牲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跟我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受没受欺负。”何修远斟酌着开口，用了“牺牲前”三个字，像是在试探，也像是在给她一点缓冲。
李玉兰的脸，“唰”地一下，彻底没了血色，像雪地一样惨白。她身子猛地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门框才没倒下。她旁边的眼镜青年吓了一跳，想伸手去扶，又被她狠狠瞪了一眼，缩回了手。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风中的落叶。
“浩强……”何修远看着她那副随时可能碎掉的样子，后面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有点儿说不出口。
“先进屋！有话进屋说！”那眼镜青年突然急促地开口，朝院子里那几个还支棱着耳朵的知青使了个眼色，又警惕地朝村口方向张望了一下，“外面人多眼杂！”
何修远看了看李玉兰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还有那明显撑不住的身体，点了点头。确实，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合适。
李玉兰像是没听见，整个人都懵了，只是被眼镜青年半推半扶着，脚步虚浮地朝着旁边那间最破的土屋走去。
何修远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门框低矮，得猫着腰才能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汗味、煤油灯的烟熏火燎味儿首冲鼻子。屋里黑黢黢的，好半天才适应。靠墙一溜大通铺，上面堆着几床黑乎乎、油腻腻、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被褥。一张缺了腿儿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桌，几条长板凳，这就是全部家当。
这就是女知青住的地方？连西合院里最破的杂物间都不如！
李玉兰被扶到炕沿边坐下，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低着头，死死抱着胸前的口袋，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何修远找了条离她最远的长凳坐下，屁股底下冰凉。眼镜青年则像个门神一样堵在门口，把那扇破门虚掩上，留了条缝往外瞅着。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玉兰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声，还有外面呼呼刮过的风声。
何修远看着她瘦弱单薄的背影，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堵得难受。这姑娘身上那层壳，比他想象的还要厚，还要硬。
今天，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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