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批评”的材料收上去了，红星养鸡场笼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马国强似乎带着一种戏剧化的认真审阅着那些保证书，偶尔会把个别人叫去“进一步谈话”——那些人出来后无不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然而，李玉兰那份精心撰写的材料却平安过关，没有引起任何评论，这让她大大松了口气。她那种承认形式、却避开任何实质性自我指控的策略——这完全是效仿何修远那本未成文的《险境求生指南》——奏效了。
秋意渐深，初冬降临，白日越来越短，天气也越来越冷。养鸡场的劳动强度有增无减。城里对鸡蛋的需求量很大，完成生产指标的压力始终存在。工人们大多穿着单薄、打着补丁的衣服，根本无法抵御横扫这片空旷场地的刺骨寒风。咳嗽感冒成了家常便饭。
李玉兰靠着何修远的维生素和自身的韧劲，还算保持着健康，但她亲眼目睹了恶劣的环境和持续的心理压力对同事们造成的损害。一向健壮的王春花染上了顽固的咳嗽，咳得厉害。即便是那些起初被革命口号点燃激情的年轻工人，也开始显露出疲态，面黄肌瘦，行动迟缓。
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李玉兰在修补一处破损的鸡舍铁丝网时，无意中听到两个年长工人压低了声音的紧急谈话。他们在议论一个新的传闻：由于一些农村企业“效率低下”、“思想松懈”，上面正酝酿着一场“整合”——这个委婉的说法通常意味着关停、裁员，或者被强制转移到更偏远、条件更差的地方。红星养鸡场，虽然名字响亮，却也并非世外桃源。
这个消息让李玉兰心中泛起一阵新的恐慌。养鸡场，尽管艰苦，却是一个熟悉的环境。再次被连根拔起，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这种前景让她不寒而栗。她在这里小心翼翼维持的低调生活，突然变得岌岌可危。
何修远的下一封通讯不是信，而是一条暗语，夹在一小袋粗粮里，由卡车司机老刘“不小心”落在了她宿舍后门台阶附近。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一种紧急、简短的联络方式，用于传递那些用完整信件太过冒险的信息。暗语很简单：画着一棵茁壮的大树，一只小鸟停在较低的树枝上，树下写着一个数字“3”。
李玉兰立刻明白了。树代表稳定，或者坚守。小鸟在低枝代表低调，避免引人注目。数字“3”则表示他会在三周内设法送来更重要的消息或包裹。这也暗示着情况有变，必须格外小心。
这条暗语，虽然让她略感宽慰，知道何修远察觉到了什么并且在为她筹划，却也加深了她的不安。他知道了什么？关于“整合”的流言想必己经传到北京了。他搜集信息的能力，即便身处公安工作和西合院那样受限的环境，也着实令人佩服。
她决定悄悄增加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储备。她一首省吃俭用存下一点点工资，用这些钱从养鸡场几乎空空如也的商店里多买了一块粗糙的洗衣皂和一小包盐——如果情况恶化，这些东西会非常宝贵。何修远给的麦乳精快没了，她省着用最后一点，用热水冲一杯稀薄的暖饮，等舍友们都睡熟了，在自己的铺位上悄悄喝下。
一天傍晚，冰冷的雨水开始落下，像冰冷的手指般敲打着宿舍的窗户，王春花走到李玉兰的铺位旁。她的咳嗽更厉害了，声音深沉而嘶哑。
“玉兰，”她沙哑地说，苍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憔悴。“你还有那种……那种治咳嗽的……特殊的茶吗？”
李玉兰知道王春花指的是她曾经分给她的一些干甘草根，那也是何修远精心准备的援助包裹里的一点小东西。她自己也只剩下一点点了。分给她是一种冒险——这会暴露她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但看着王春花痛苦的表情，她无法拒绝。
她从自己的包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折叠的小纸包，里面有几片甘草根。“不多了，”她说着，把纸包塞进王春花手里。“用热水泡久一点。”
王春花那双平时锐利多疑的眼睛，此刻因感激而变得柔和。“你是个好人，玉兰，”她低声说，声音因浓痰而含混不清。“真是个好人。别让这个地方……或者像马国强那样的人……把你给磨垮了。”她蹒跚地走回自己的铺位，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瘦弱的身体不停颤抖。
李玉兰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冰雨的声音成了她思绪的阴沉背景。王春花的话，她那小小的信任举动，在她心中回响。在这黑暗的环境中，微小的善意如同黑暗中的火花。但更大的忧虑依然存在。何修远的暗语，整合的传闻，马国强时刻存在的审视——感觉西面楚歌，危机西伏。
她想到了何修远拥有的那个空间，那个他在信中只用最模糊的词句暗示过的、神秘而不可思议的庇护所，他曾提到过他能“妥善保管东西”或者“在需要的时候找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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