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下，风雪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无休止地刺穿着林默的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铁锈味，每一次迈步，冻得失去知觉、只裹着破布的赤脚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佝偻着背，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跋涉，如同一具仅凭本能驱动的行尸。视野边缘跳跃着扭曲的光斑，那是温暖火堆的幻影？还是堆积如山粟米的诱惑？
濠州城巨大的、在风雪中蛰伏的轮廓，是黑暗中唯一的锚点。城郭外，依附城墙蔓延开的难民营，如同巨大的、溃烂的伤口，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粪便、腐尸、劣质草药、无数濒死之人呼出的绝望。呻吟、哭喊、压抑的咳嗽、士兵粗暴的呵斥，混合着风雪的呜咽，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
林默避开士兵驱赶流民的棍棒，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窝棚的缝隙和泥泞的雪堆间穿行。他需要藏身之所，需要处理脚上冻裂流血的伤口，更需要用冰冷的目光，刺穿这片名为“红巾军根基”的绝望泥潭。
一处由倒塌辎重车和破草席勉强围拢的角落，成了他暂时的栖身地。积雪被费力地扒开，露出冰冷湿硬的冻土。他蜷缩进去，如同受伤的孤狼缩回洞穴。冰冷的寒意反而让濒临崩溃的神经获得一丝病态的清醒。
他撕下早己破烂不堪的衣襟，试图重新包裹血肉模糊的双脚。动作笨拙僵硬，冻得发紫的手指不听使唤。破布缠绕在流血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他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这具身体，早己到了崩溃的边缘。
怀里的水囊冻得像块石头，仅存的一点冰水是最后的甘霖。他艰难地拧开塞子，凑到干裂出血的唇边，吝啬地润湿了一下。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如同刀割，却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
他靠在冰冷的车辕上，目光穿透风雪和混乱的人群，投向濠州城头那面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的“郭”字大旗。旗帜鲜红，却在这片灰白绝望的底色中，透着一股冰冷的、择人而噬的意味。
招兵的喧嚣浪潮般涌来又退去。管饱饭？发兵器？杀鞑子？求富贵？林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嘲讽。这“富贵”，恐怕是用无数像狗剩、阿福，像眼前这些在泥泞中挣扎的流民尸骨堆砌而成的台阶。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一个蜷缩在草席下的身影。那是个断了腿的年轻人，伤口在寒冷中溃烂，散发着恶臭，高烧让他的意识模糊不清。旁边，几个同样饥饿的流民，正为争夺一小块冻硬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腐肉而低声咒骂撕打，眼神绿油油的，如同荒野里的饿狼。
林默闭上了眼。黄河工地窝棚里，阿福抽搐的身体，石头咳血的惨状，狗剩挡箭时那声嘶哑的“走啊”…一幕幕在黑暗中清晰无比地浮现。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但在这极致的冰冷和绝望中，一股更坚硬、更冰冷的意志，如同冻土下的顽石，被反复捶打、淬炼，越发清晰。
活下去。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富贵”。
是为了记住。
是为了…讨还！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属于现代灵魂的茫然和软弱，被风雪彻底卷走，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他再次低头，用冻僵的手指，更用力地将破布缠紧脚上的伤口，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
就在这时！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碎了角落的沉寂，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由远及近！
林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抬头，右手无声地滑向腰间蒙古腰刀冰冷的刀柄！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警惕凶光！
风雪中，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辎重车残骸的缺口处。来人并未披甲，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袄，外面罩着件磨得发白的皮背心，头上裹着一条厚实的灰色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正是汤和！
汤和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林默！那目光没有轻蔑，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久经沙场的、近乎冷酷的审视。他扫过林默破烂如絮、沾满黑红血污冰渣的衣衫，扫过他腰间那柄样式精良、绝非民夫所有的蒙古腰刀，扫过他背上那副角弓，最后，落在他那双用破布层层包裹、依旧有暗红色血渍渗出的赤脚上。
汤和的脚步停住了，距离林默不过五步。寒风卷起他头巾的边角，露出下颌刚硬的线条。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凝，如同在打量一件刚从战场废墟里刨出来的、染血的兵器。
林默同样沉默。他紧握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搏杀的姿态。冰冷的汗水混着雪水，沿着额角滑下。他认出了这双眼睛！在新兵营门口，那个递给他粥碗的什长！汤和！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发现了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穿梭，卷起细碎的雪沫。
汤和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林默的脸上。那张脸年轻，却己被风霜、饥饿和血火刻满了超越年龄的沧桑与疲惫。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眼神却异常锐利、冰冷，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狠和戒备。这张脸，此刻在汤和眼中，与另一张阴鸷、沉默、却在无声处爆发出惊人凶戾的脸，奇异地重叠起来——那个被他塞了一碗粥、要了一袋咸菜的新兵和尚，朱重八。
一样的沉默。一样的狠劲。一样的…在绝望中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汤和忽然动了。他缓缓抬起右手。
林默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腰间的刀几乎要出鞘！
然而，汤和的手只是伸向自己怀里。他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还带着体温的、拳头大小的东西。然后，他手腕一抖，那东西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林默脚前的雪地上。
油纸散开，露出里面一个烤得焦黄、散发着浓郁麦香的硬面饼子！在这冰天雪地的死亡气息中，这饼子的香气如同最致命的诱惑！
汤和依旧没有说话。他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同为挣扎者的认同？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岩石，大步流星地朝着营区方向走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呼啸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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