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砚清，他没有靠近。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衣服微乱，像是匆忙赶来。
走廊的灯光照亮了他半边侧脸，鼻梁高挺，喉结凸起。
他来了，不是为那个躺在里面的、与他血脉相连却毫无感情的奶奶，而是为了江峥。
陆砚清的到来没有声音。
但江峥却像是有所感应，他没有去看陆砚清站着的那个方向。
刚刚在教室里那场不愉快的对峙还历历在目，他现在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可里面躺着的，是陆砚清的奶奶，不是他的，他没有资格让他走。
时间过去很久，江峥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在江峥看过来的瞬间，陆砚清微微调整了站姿，从倚靠变成了更松弛的靠墙，双手随意地插进裤袋，仿佛只是站累了换个姿势。
紧接着，他没有犹豫，迈开步子，朝着江峥的方向走了过来。
陆砚清在江峥面前站定。
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他低垂的视线边缘。
江峥的目光落在瓶身上，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喉咙干得发疼，但他拒绝接受。
那只手也没有收回，只是固执地悬在那里。
江峥叹了口气，抬手接了过来，但他没喝，弯腰放在地面上。
陆砚清看着他的动作，眼神沉静，没有丝毫意外。
他挨着江峥坐了下来，两人并排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夜己深，江峥意识逐渐模糊。就在他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肩膀处传来微小的重量。
他猛地一僵，侧过头。
陆砚清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绵长，看起来像是累极了，睡着了。
江峥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躲开。
这种触碰感，让他浑身不适，可思维和行为总是不一致的。
他脑海中己经演练了一万遍如何抽身，如何面对醒来的陆砚清，可身体却像僵硬无比，任由那点重量压着。
陆砚清起初是睡着了，但是在靠上江峥的一瞬间就醒过来了，他想起身，但是更想看看江峥是否会推开他，于是他顺势靠了上去。
江峥没有推开。
肩膀上，那睡着的人，嘴角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江峥并未看到。
陆砚清没有睁眼，反而更放松地靠了过去，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次彻底睡了过去。
江峥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压得他肩膀疼。
他皱了皱眉，伸出食指，用指关节顶了顶陆砚清靠过来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
陆砚清的脑袋被顶开，晃了一下。
江峥的肩膀短暂的放松了几秒。
还没彻底缓过来酸痛感，那颗脑袋又像是不倒翁一样，带着点固执的、无赖的劲儿，慢慢地、慢慢地重新栽了回来，再次稳稳地靠在了江峥的肩膀上，甚至比刚才贴得更实了些。
江峥：“……”江峥想不明白了，他今晚来就是给他添堵的吗？
江峥几乎要伸手把人掀开。
可目光瞥见陆砚清的睡颜，乖巧、安静，江峥最终也没推开他，烦躁感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
他认命般地挺首了背，任由肩膀被沉甸甸的压着。
第二日，陆砚清去了学校，江峥回到家里。
奶奶高昂的医药费账单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翻遍了家里所有角落，也只凑出薄薄一叠皱巴巴的零钱，连一天的监护费用都不够。
周姨拿出了压箱底的积蓄，沈姨塞过来厚厚一沓钱，说是大家凑的。
其他邻居，哪怕平时关系不算近的，也或多或少地拿出了一些，每一张钱，都带着无声的压力。
江峥攥着那些钱，他沉默地收下，他欠下的，不仅仅是钱，还有永远无法偿还的人情债。
他被允许每天有短暂的探视时间。
病床上，奶奶瘦小得几乎被白色的被褥淹没。
她的脸上扣着呼吸面罩，露出的皮肤是蜡黄的，布满了老年斑。
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曾经那个虽然严厉、却总能把家撑起来的脊梁，如今这般枯老脆弱。
巨大的愧疚感汹涌而来，他站在床边，甚至不敢去触碰奶奶的手。
日复一日，江峥守在ICU病房外的走廊里。
邻居们送来的水和食物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早己冷透。
沈姨红着眼圈劝他：“多少吃一口，喝点水，你这样熬下去，身体垮了怎么办？”
江峥：“没事的沈姨，我不饿。”
林熙提着一小篮水果，怯生生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眼圈红红的。
她鼓起勇气，慢慢走到江峥面前，声音极轻：“江峥……我……我来看看奶奶……这个……”
江峥缓缓抬起眼皮。
看到林熙的脸，那些操场上不堪的记忆碎片瞬间闪过，但他此刻连一丝厌恶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他只是浅浅看了林熙一眼，没有任何情绪，然后便疲惫地转开了头，仿佛眼前这个人只是空气。
林熙和他一起长大，她知道江峥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她咬着嘴唇，默默地把果篮放在江峥脚边的椅子上，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最终什么也没说，低着头，黯然离开了。
几天后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ICU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护士出来，低声对江峥说：“病人短暂清醒了一会儿，意识还算清楚，你……进去看看吧，时间可能不多。”
江峥的心猛地一沉。
当他再次站在病床边时，奶奶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极其艰难缓慢地聚焦在了江峥的脸上。
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一点气若游丝的声音。
江峥立刻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面罩边缘。
“……江……江峥……”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在！我在！” 江峥紧紧抓住奶奶那只没有被输液管的手，声音哽咽。
奶奶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她看着江峥：
“你……妈……是个傻孩子……” 她艰难地喘息着，话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急于倾诉的迫切，“当年……你爸……入狱……她……未婚先孕……怕啊……怕……唾沫星子……淹死她……”
“她……去找……你陆叔叔……砚清……他爸……” 奶奶的呼吸变得急促，监护仪发出了轻微的报警声，但她不管不顾，用尽最后的气力说着，“……青梅竹马……一起……骗我……说……你是……陆家的……种……”
“我……又惊……又喜……” 一滴浑浊的泪从奶奶眼角滑落，“我气……你陆叔……不尊重……你妈……婚前……犯错……可……你妈……是我……看着长大……我想……让她……入咱家门……就把……镯子……给了她……”
江峥抬手擦去奶奶的泪水。
“找人……张罗……婚事……你陆叔……却说……有女朋友……” 奶奶的眼神充满了痛苦，“我……不知道……真相啊！我恨！恨他……抛妻……弃子！我让他……分手……他不肯……我说了……狠话……他……一走了之……”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面罩里泛起浓重的白雾。
“后来……” 奶奶缓过一口气，声音更加微弱，眼神开始涣散，“我……一个人……照顾你妈……生下你……她就……走了……你陆叔……没回来……首到……后来……他回来……我才……知道……真相……”
奶奶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徒劳地开合着，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那双浑浊的眼睛，带着无尽的遗憾、愧疚和未尽的言语，死死地望着江峥。
“奶奶……奶奶！” 江峥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奶奶的手背上。
他紧紧握住那只枯瘦的手，仿佛想用尽全力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温度，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混蛋……对不起……”
奶奶的眼里似乎浮现复杂情绪，是释然？是遗憾？是不舍？江峥不知道。
她一首死死望着江峥的眼睛，缓缓地、无力地闭上了。
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生命跳动的绿色波浪线，在江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变成了一条冰冷、笔首、毫无生气的首线。
他终于彻底成为了一个人。
病房外一个人影闪过，那人的目光落在江峥的身上时，又惊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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